老妇人所谓的“开坛”,在欧阳岳看来,也就是重新点了一把火而已。但是在这些百姓的心里,这可是“水神”对他们莫大的恩赐。
伴随着火焰“呼呼”地舔舐夜空的声音,远处的东湾河波涛声呜咽,甚是令人惊惧。
水,是人类赖以生存东西,一旦它肆虐起来,也能叫人生不如死。这些百姓的农田被淹,家园被毁,朝廷的救灾赈银迟迟没有下来,东湾河畔的百姓们只能自发地出钱请“水神”作法,希望“水神”能帮他们度过难关。
话说这位“水神”,来头可真不小。
她,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号,叫得要比长缨还响亮。只是现如今,知道她真名的人越来越少。
屈芊,一个徘徊与独隐山人和戚楚先之间的奇女子,谁能想到,若干年以后,凭着自己的一些小把戏,扮成“水神”混迹人间,聊以度日呢?
她,也是朝堂圣人戚楚先最后的不甘。
顾北万万没想到,师父独隐山人的遗世锦囊,竟然藏在这样一位貌不惊人的老婆婆身上,而且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屈芊记得,独隐送给她的锦囊里,稀里糊涂只说了一些情话,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江湖术士的把戏,屈芊记得最清的,便是叫人如何“御水”!
何为“御水”?独隐总结了“三字箴言”:藏,引,放。
十里洪流堤,万人心酸路。
屈芊正是利用了这三字箴言,所到之处,洪灾平复,百姓安康。她也算默默造福于天下的一位女性了。
但是,屈芊有一个嗜好,这个嗜好让她只能隐姓埋名,匿身于江湖。
屈芊嗜杀如命!
所以,当她看到欧阳岳时,一种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欧阳岳早已蜕变,但他身上所携带的杀气,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屈芊的眼睛的。
所以,当屈芊低沉的声音说出“上铡刀”三个字的时候,欧阳岳这个心如死灰的迟暮英雄,偌大的身躯不由得怔了怔。
屈芊用余光扫了一眼欧阳岳,淡淡一笑,心道:“我到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很快,百姓们手忙脚乱地抬上来一个锃亮的铡刀放在了火堆前,八名壮汉抬着屈芊,绕着火堆转了数圈后,屈芊抬手示意落轿。
“供上天地生灵”屈芊的喉咙里似乎塞了一团棉絮,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直击人的灵魂深处。
欧阳岳缓步走到铡刀前,瞧见有人怀里抱着一只鸽子,“咕咕”地叫着。此人将鸽子的脑袋放在铡刀下,抬头望着屈芊。
“盛血的盆子”屈芊似乎对他们丢三落四的举动有些不满,狠狠瞪了一眼周围的人。
“水神息怒盆子这就拿来”人堆外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欧阳岳转头一看,好家伙!他差点笑出声来。
区区一只鸽子,至于拿如此大的盆子来盛血?
原来,这人拿来的盆子简直可以装地下一只小牛犊。只见他将这个大木盆放在铡刀下面准备盛血。
“祭天”屈芊的声音更加诡异起来。
手握铡刀的魁梧大汉干脆利落,手起刀落,铡刀下的鸽子没来得及缩脖子,两寸长的鸽子头连同半截脖子,“咔”的一声,掉在了大木盆里,断口出接着喷出一股带着热气的鲜血,冲到盆里。
欧阳岳冷冷地笑了笑,这等小儿科的东西,在他看来,简直和三岁孩童玩蛐蛐没什么两样。
“祭地”屈芊又喊了一声。
只见有人牵着一只半人高的山羊来到铡刀前,这山羊好像意识到自己即将被斩杀,浑身抖个不停。
围观的百姓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两名壮汉将山羊压倒在铡刀前,一人摁着羊的身躯,一人在铡刀的另一侧抓着羊角。
又是“咔嚓”一声,羊头应声而落,碗口大的羊脖子“哗”地冒出一股血,冲到大木盆内。等血流完后,只见木盆内已经盛满了大半盆子血,一颗羊头和一颗鸽子头,在盆子里兀自转圈。
欧阳岳平生杀人无算,但屈芊将断头与血盛在同一个盆子内,这样的举动,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祭鬼神”屈芊又喊出了声。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欧阳岳的身上。
欧阳岳愣了一愣,他诧异地看了一眼端坐在轿子上的屈芊,又看了看盛血的木盆。
“你要让老夫的脑袋,和这羊头鸽子头搁一块儿?”
“天地鬼神,本就融为一体,你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何必再计较?”屈芊盯着欧阳岳,眼神盛气凌人。
“好”欧阳岳突然想起自己的千金,北国的皇后娘娘欧阳依依,如今已与自己阴阳相隔,不禁悲从中来,他大步来到铡刀前,朝屈芊说道:“老婆子,老夫问你你说这人的脑袋被砍掉后的一霎,眼睛会眨还是手脚会动?”
“哈哈”屈芊笑着说道,“你这人倒是古怪,临死竟问些叫人无法理解的话,要说你吓糊涂了吧,瞧你眼不红心不跳,全然没有惧怕的迹象。要说你没被吓糊涂吧,却言辞混乱,说出这般糊涂话”
“哈哈哈”欧阳岳也大笑着说道:“老夫昔日也是这般辣手无情,手下断过的脑袋,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老夫也是刚才发现,这鸽子和山羊,它们俩的脑袋掉到血盆里的瞬间,眼睛竟然不约而同地眨了两下。于是老夫好奇,这人的脑袋要是被砍下来,眼睛是不是也会眨。”
众人听欧阳岳说完,皆在心里想:此人看来真是吓糊涂了,临死之前还这么多废话。
谁知“水神”屈芊却说道:“这有何难?待会儿你脑袋掉到盆子里的时候,咱们约好,你想眨多少下都可以,我会帮你数的。”
欧阳岳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还请屈前辈替我数数。”说着,他身子一横,仰面躺在了满是血迹的铡刀上,瞪圆了双眼,看着锋利的铡刀刀刃。
握着铡刀的汉子一咬牙关,双眼一闭便要往下铡,屈芊忙喊道:“且慢!”
欧阳岳侧头看着屈芊问道:“你这是存心戏弄老夫我人都已经躺在铡刀上了,你却不让铡,真是欺人太甚!”说着一扬左臂,挥向铡刀刀刃。
“咔嚓!”
伴随着一阵四溅的火花,铡刀断为两截。
“难道他是铜头铁臂”百姓们大惊失色,谁也没有想到欧阳岳竟然能用一条手臂打断铡刀,惊吓之余,暗自佩服“水神”及时叫停了手握铡刀的汉子,否则的话,指不定一铡刀下去,脑袋没铡下来,自己先送了性命。
屈芊看着欧阳岳劈裂铡刀,从地上翻起来,准备上前质问自己,便问道:“阁下你认识我?”
欧阳岳“嘿嘿”一笑,说道:“如今江湖中,能认出前辈的人,怕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啊我也是准备往这铡刀上躺的时候,才认出前辈的。”
“阁下是?”屈芊皱着眉头,努力辨认着眼前这个身形魁梧,精神却异常落寞的老者。
“我一心求死,区区姓名何足挂齿?”欧阳岳转身朝周围的百姓喊道:“再去抬一口铡刀来,老夫的骨头硬,找口硬朗些的铡刀!”人群中有人说了:“水神在上,岂能容他在此胡作非为,还望水神尽快将此人赶走,免得误了咱们的法事。”
谁知屈芊去不这么想,她缓缓说道:“诸位,今日的法事延后到明晚,你们眼前的这位,性情属火,若强行做完,怕是适得其反你们先行退下,我有些话要和他说。”
“这”围观的百姓哑口无言,狐疑地看了看欧阳岳,只好默默得转身离去。
屈芊在轿子上说道:“阁下若是不怕我这个老婆子,请随我来。”
欧阳岳二话不说,跟在轿子后来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院落。
院子不大,却修建的十分别致,十几位善男信女围坐在院中的几个石桌前,每人的面前放着一碗齐沿的清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不知道在修炼什么独门武功。
屈芊进到院内,她的这些弟子们马上将目光从碗中的水面移开,起身跪在地上,齐声喊道:“恭迎水神”
屈芊神色肃穆地颔首还礼,脚步不停,径直往正屋走去。
欧阳岳昂首阔步跟着屈芊来到正屋。屋内的摆设是北国常见的普通人家的样式,桌椅卧榻,书案餐桌一应俱全。
屈芊来到主位站着,抬手示意欧阳岳落座,道:“阁下,来壶清酒如何?”
欧阳岳大大咧咧的坐下,说道:“一壶怎够,前辈这里要是有酒,先给我来上两坛多谢!”
屈芊略一皱眉,但还是挥手叫下人去备酒。
“阁下如此嗜酒,又知晓老婆子我,难不成是东土僧人那个老酒鬼的弟子?”屈芊坐下问欧阳岳。
“前辈何必对我如此感兴趣?”欧阳岳反问道,“今晚我扰了前辈的法事,前辈非但不责罚于我,还请我到府上饮酒,惭愧啊惭愧!”
屈芊淡淡一笑,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旁人丝毫看不出她到底是哭还是笑。
“既然不是老酒鬼的弟子,老婆子便猜不到了都说他三年前死在独隐弟子的手上,我瞧阁下是江湖中人,想必一定知道此事吧”
欧阳岳盯着屈芊说道:“前辈,看来你这水神二字,是徒有虚名啊,独隐的弟子怎会杀东土僧人,难不成前辈对独隐弟子怀有成见?”
欧阳岳一语中的,屈芊的眼神马上变了。
欧阳岳心中暗笑:想不到在曳浪湖畔,与痴痴道人闲来无事瞎聊起的往事,竟然在这荒山野岭间得到了应验。
屈芊冷声说道:“独隐他也配有弟子?说到底,还不是仰仗自己的一点小聪明,骗痴痴道人上钩,横刀夺爱,将人家的外孙据为己有对了,你认识他的那个得意门生?”
“自然认得,少年才俊,人中龙凤!”
“呵不过是独隐和戚楚先的一枚棋子罢了!”
“前辈何出此言?”欧阳岳心中一惊,他没料到屈芊竟然能说出顾北的身世,而且还透露了一个自己从未听闻的秘密。
屈芊的脸上又露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老婆子我老了,糊涂了,朝廷中的事,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已经厌烦透顶了你瞧瞧如今,北国成什么样了都朝廷只想着开疆扩土,哪里还顾得上百姓的死活啊?”
说道朝廷,欧阳岳又想起了欧阳依依,此刻的他懊恼万分,本不该将女儿送到北国来,糊里糊涂成了皇后,如今香消玉殒,后悔也晚了
“顾北之所以辅佐皇帝一统天下,怕也是独隐山人的遗愿话说顾北下山后,一直都在寻找独隐的遗世锦囊,谁知卷入了朝堂纷争,从此之后,他的人生便没有安稳过一天,说来也是,北国真是难为他了”
“你是说”屈芊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你说独隐的弟子,下山后一直在寻找独隐留在世上的锦囊?”
“前辈以水神的名义叱咤江湖,难道从未听闻?”欧阳岳疑惑不解,因为前几年,江湖中有关锦囊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闹的人心惶惶,他不相信屈芊这个江湖老人会不知道。
“我问你他究竟找到锦囊没有?”屈芊问道。
“怕是找到了!”欧阳岳回道,“关于锦囊一事,江湖中传言不一,有人道独隐锦囊苍天下,得之能胜五车书,也有人说,得到锦囊,便能号令群雄,一统天下,长生不老”
“阁下也相信这些鬼话?”
“顾北他以一人之力,助北国一统天下,而且短短三年多时间,江湖豪杰无不对他恭敬有加,言听计从。至于长生不老嘛,前辈与我,怕是验证不了了啊!”
这时,下人们端着两大坛酒前来,欧阳岳一见酒来了,当下拿起桌上的海碗,拍开封泥,倒了满满两大碗酒。
“前辈既然被世人尊称为水神,那这一大碗酒,对前辈来说自然不在话下,我借花献佛,敬前辈一碗!”
屈芊淡淡一笑,说道:“那你得和我打个赌,我方能陪你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