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大的身体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睫毛紧闭,凌波头疼的凑过去,试图将他搀扶。才刚触碰到他,就被扑面的寒意打了个哆嗦。
他的身子那样冰冷,呼吸微弱。双眸紧闭着,哪里还有平日的神采。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将东风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他的身子有些削薄,从前的时候倒没有发现,他是这样瘦弱。印象里他似乎无所不能,可现在风一吹就倒,身子冷的如坠冰窟。
凌波用雪用力的揉搓着他的双手,才勉强生出一点暖意。脑子昏昏沉沉的,有画面闪过。
那是雪中怒放的寒梅,鲜艳如血,傲立如霜。而她冷漠淡然的立在花丛里,嘴角流淌着血迹,眸子深而灰,仿佛寂灭一般。
那寒梅瞬间枯萎。垂落,她笑容妖冶,眉目凝霜。她身子猛的一惊,那冰冷的目光,嗜血的笑意,让她寒冷无比。
东风从昏沉中醒来,他的身子极弱,没有太大力气。凌波一惊一乍的样子,让他神情看上去更加难看。
他扯了扯唇,牵动了伤口,有血迹浸透布帛,他心中暗中嘲讽。倒是败给了自己,想不到墓灵拿捏人心的本事,如此炉火纯青。
“凌儿,怎么了?”他才刚醒,开口声音极为低沉,像是落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的敲击。眉头仍是皱着,手放在一旁,无意识的戳着积雪。
“我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变成了陌生的人,冰冷而妖冶。东风,我听说梦是人的前世今生,若非今生,那会是我的前世吗?”
凌波认真的道,她不记得她从哪里来,但她好像又有些不同。那些碎片的记忆凌乱,她理不清头绪,又害怕知晓。
她纯然无辜的神情,带着些许怯懦,那是噩梦后的本能害怕。东风想要伸手轻轻的安抚她,可他的手那样沉重冰冷,他办不到。
自嘲的撇了撇嘴角,他现在还真是跟废人差不多。他抿了抿唇,却不知如何回应。前世今生,如果可以,他宁愿她永远不会想起。
毕竟,那些过往甜中带伤,他煎熬了这么久。又怎么舍得让她再次煎熬。“凌儿,你多想了。”
他似乎是在浅浅的叹息,他的眼神幽深深邃,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那一闪而逝的悲伤。
凌波闷闷的哦了声,她本就没什么耐性。这里太冷了,就算破了阵法,可漫天风雪无边,她孱弱的身子招了寒,忍不住的哈气。
东风不时抬眸看她,再次注意到她哈气的动作。主动用自己并不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掌心,“这样会不会暖一些。”
“暖和多了,”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动作,他的面色没有红润一些,说话的声音也越发小了。不过好在他仍是撑着,没有让自己晕过去。
短短的一段路,看到鹤渡的时候,凌波觉得这真是自己最开心的见到鹤渡的时候了。“鹤渡,快来帮我看看他,他好像不太好。”
凌波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朝鹤渡招手。鹤渡连忙过来,看见东风冲他笑了一下。他火气瞬间就起来了。
东风的脉象虚弱,体力灵力所剩无几。就连心神都受了重创,真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
“你是不是疯了,明知道里面有回忆之殇还要闯,就你那点灵力,还不够祭拜的。”
鹤渡气的心口疼,怒气冲冲的指着东风的鼻子骂。他明明有机会逃开的,可是在意识到是回忆之殇的时候,他竟然未曾选择逃避。
他一直和东风在一起,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知道凌波是他的逆鳞。可那些过去谁是谁非,哪里分得清楚。
“我没疯,我怕我会忘了,那些我曾经的罪孽,”东风忽然开口,语气极尽平静。他的眸子暗淡无光,那些血腥梦魇,缠绕在他心头。
梦里的她,清冷,决然,愤恨。他触不到她,也不敢见她。
伤了心的灵魂脆弱不堪,而他重新再看往事,伤上加伤。
斑驳的泪痕落下,他不经意的拭了眼角,有些怔愣。泪吗?他竟然哭了。鹤渡撇了撇嘴,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当真让人嫌弃。
“你可别哭了,让她看见丢不丢人。”东风不语,神情是难得的淡漠。鹤渡看不得他这要死不活的样子,运转灵力为他疗伤。
费了半天的功夫,总算有了气色。凌波看他好了不少,这才急急忙忙的起身要跑。鹤渡眼尖的把她抓了回来。
“你去哪儿,东风都这样子了,你还要去哪里?”
凌波生气的甩开他,连珠炮似的开口,“他都没事了,能说话能斗嘴,阿笙可是生死未卜,谁知道你有没有在救他的时候下毒手。”
鹤渡神情蓦然变得冷沉,要不是东风在,他一定一定打死这个不怕死的女人。
居然敢怀疑他,就算他是妖怪,那也是只正义的好妖。才不会做那种阴损恶毒的事情。
“鹤渡,放她走。”正当僵持的时候,东风从后面走了过来,他的步子缓慢,地上的雪深深陷了进去。
凌波正眉目冰冷的瞪着鹤渡,仿佛触碰了她的底线。
她这般认真的样子只是为了担心别的男人。他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无力的挫败。
或许真的物是人非,无力回头。
鹤渡愕然,震惊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东风,他的嘴缓缓张开,吐不出一个字。那句话徘徊在他的耳边,让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东风为凌波痛了那么久,伤了那么久,赎了那么久的罪,原来始终不过是凌迟处死。
他一直以为等待最难熬,却原来相见不识,心上的思念惦记着陌生人的安危,才最为致命。
凌波走了,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血浸染了雪地,将这一片雪白染上诡异的红。
雪地中央的人静静地闭上眼睛,无知无觉,他的眉头皱着,神情痛苦,仿佛在经历什么不好的梦境。
鹤渡忒了一声,“白白浪费了老子的灵力,你倒是大义成全她,怎么不成全成全你自己。就你这身子,再多一刻就要去见阎王了。”
他嘴上说着嫌弃的话,手中动作却没停。将东风扶起来一只手臂搭在他肩上,搀扶着他缓缓走在冰冷的雪地里。
皇宫之中,笙歌燕舞。宴会已经过了一半,独孤笙迟迟未出现。高座之上的王者手敲击着座椅,惴惴不安。
他唤了旁边的内侍,“你去看看,尚书大人怎么还未到。”
内侍领命而去,皇帝精明的目光扫视着台下的妃嫔与大臣。
他们各自暗怀鬼胎,偶尔小心翼翼交头接耳,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龙椅,像是害怕被知晓。
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没看错,今日这寿宴鱼龙混杂,到时龙凤是否呈祥,还未可知。
风景王爷端坐在下首,自给陛下祝了寿,就独自一人在角落里,饮酒看歌舞,颇为悠闲,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似乎一切风波与他无关。
注意到远处的目光,他微微抬眸,便看见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正仔细的端详着他。他遥遥举杯,恭敬有礼。
目光消散,他赫然吐出一口浊气。看来,老皇帝察觉了。不过独孤笙今日死定了。他笑了起来,却是拍手赞歌舞的精妙。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来,在他耳边道,“不好了,那独孤笙居然好了,他此刻正在前往寿宴的路上,马上就要到门口了。”
风景王爷身子一震,他当真是低估了他的弟弟。他咬了咬牙,恨自己没有能够弄死他。
这下,给自己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一道冰冷的视线落下,他莫名觉得有些阴寒,似乎又消失了。
他没有发现,在他神情波动的时候,老皇帝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徘徊。
自然看到了他的震惊,失望,暴躁,恨意。老皇帝敛了敛眸,有些头特的揉了揉太阳穴,事情看来又棘手了。
千呼万唤,在寿宴接近尾声的时候,独孤笙才终于姗姗来迟,他的身边跟着正装的凌波,娇俏可人,又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独孤笙今日穿的是白玉锦袍,玉带云纹。既不失庄重,也不会过于喧宾夺主。他就在那里一站,自成气度。
面色红润皮肤白皙,哪里还有刚刚奄奄一息的模样。
风景王爷哑然,独孤笙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他身上,挑衅的笑了笑。
“臣为陛下准备了寿礼,出了点乱子,好在寿礼无碍。”独孤笙开口,温柔恭顺。
老皇帝配合的问,“不知爱卿送了什么礼物给朕,朕可要好好欣赏。”
“臣有一祖传之物,相传可长命百岁,是由大师开过光的。臣愿赠与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独孤笙话落,便有人捧了一个精致的落锁的盒子过来,盒子雕的是松柏长春,倒是颇有心意。
用玉石做的尖杵拧开锁,盒子咔嗒一声打开。露出里面的神秘之物,是一个造型精致的长命玉锁,众人一时无语。
不过就是个玉锁,有何稀奇的。风景王爷却安耐不住了,他认得那玉锁,那是他父王赐给他们兄弟二人一人一个的。
独孤笙今日之举,必定是和老皇帝商量好了。他倒是小看了那个老东西,趁着他不注意,给他惹这么大的乱子。
他冷眼,看着皇帝看到盒子后身子都在发抖,神情恍惚,他颤颤巍巍的走下来,接过盒子里的东西。
眼角有泪光闪烁,众人皆是好奇,没人知道这个礼物如何触动了皇上,分明再普通不过,竟能让皇上如此失态。
独孤笙此刻在偏头看风景王爷,他死死的捏紧了杯子,一张脸纵横交错,神情分外狰狞。
他笑了笑,怕是这次他这个好皇兄要气吐血了。
再看老皇帝,嘴唇都在哆嗦,他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贵,那块玉锁在他掌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针刺。
“笙儿,朕的皇儿,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是父皇对不起你。”
众人皆诧异,原来独孤笙竟然就是当年失散的皇子,如今回归正统。实乃天下之幸。
有心明眼亮的,立刻齐声道,“恭迎皇子殿下回朝。”独孤笙转身,手平伸,“众位爱卿免礼。”
老皇帝下旨,“封独孤笙为温玉王爷,赐宅烟都十里亭,赏黄金万两。”
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招了招手,示意风景王爷过来。
“景儿,笙儿刚刚回来,有许多事不清楚,你要多提点他才是。你们二人一定要兄友弟恭,共同为我风吟一展乾坤。”
老皇帝心情不错,喝了不少酒,晚宴结束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了。风景王爷摆手,示意暗处的人收手。
他本想趁机制造混乱,但独孤笙盯他盯得紧,他只能放弃,再寻契机。
至于老东西,先让他消停几天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独孤笙与他擦肩而过,在他耳边低声,“哥哥,要做便干净些,留了把柄,可就说不清了。”
风景王爷战栗,他盯着独孤笙,试图看出一些端倪,可还是失败了。
独孤笙悠悠的从他身边走过,毫发无伤。他精心设计的刺杀沦为了笑柄,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原来,最可怕的敌人,一直是他看不上的人。他后知后觉的恐惧,想到独孤笙的话,听他的意思,他手中有人证。
风景王爷再也坐不住了,他回了王府,第一时间找了墓灵。
墓灵也是一身狼狈,他用回忆之殇作局本就耗费修为,风景王爷这个蠢东西还把凌波放跑了。
要不是那个死丫头,他怎么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次,他把东风折腾的半死不活,他自己也重伤,真是个赔本的买卖。
“蠢货,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还想要天下,做你的春秋大梦。”墓灵没好气的说,伤口撕裂的痛让他语气不稳。
“要不是你的阵法不行,让人逃了出去。我早就可以除了那个心腹大患,登上九五之尊。你自己无能,居然还怪我没用。”
风景王爷语气更呛,他窝了一肚子的火,终于一吐为快。
墓灵气的七窍生烟,怎么能有这么蠢的人,他开始怀疑他当初是不是找错了寄生对象。眼前这个人,除了狠就是蠢,心机不过三秒。
“想不想翻身,不想翻身的话就给我继续骂。”墓灵忍了性子,琢磨起了别的法子。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彻底灭了东风。
一雪前耻。
不过回忆之殇带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于此,那个凌波,根本就不是什么**凡胎。她是蜃妖,擅长海市蜃楼,梦幻泡影。
她的修为已然千年,是蜃妖中的佼佼者。若是唤醒她,在她全盛时期吸收她的内丹,他就算想要整个人间又有何难。
墓灵的眼睛又开始转了起来,他还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宝藏。他忽然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他重伤,他才能发现这秘密。整个风吟王朝都是一场梦,他需要做的,是打碎这场梦。然后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人间,多么美好的东西。用来让他修炼再好不过,等他统治了人间,那下一个目标就是妖界。
墓灵闭关修炼,他要尽快调养好身体,才能对付东风,抓捕凌波。东风还真是对她保护的极好,那丫头只怕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等到我抓到你,用你的内丹为我主宰人间铺路,一切就都结束了,还真是一个美好的未来呢。
风景王爷蔫了,他没有办法反驳。他渴望权力,渴望站在制高点。若是没有墓灵,他怕是早就一败涂地了。
他明智的察觉到墓灵口中的愠怒,安分了许多。试探着开口,墓灵虽然强势,但他们目的一致,这是最好的合作。
他选择了妥协,忍一时之气,为千秋之业。“墓灵大人,我们该怎么办?这次让他们逃了,再想抓住可就难了。”
风景王爷话中颇多遗憾,墓灵不为所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他沉重的声音,像是密集的鼓点,惊心动魄。
“你还在仁慈什么,要天下,害怕什么流血死亡。风吟,是谁的天,打过才知道。”
墓灵说完就消失了,风景王爷陷在阴影里,许久才迈着步子走出密室。他的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样子,残忍,狠厉,暴虐。
仁慈,是弱者。哪怕是伪装的仁慈,也会让人觉得懦弱。他风景王爷天纵奇才,为风吟王朝殚精竭虑。
老皇帝老了,需要依靠了,江山需要换人了。他拼命打下的天下,要让别人染指了。做什么春秋大梦。
这个老东西,快死了倒是精明了。他一直在培养一个强势的继承者,但他向来只在外人面前强势,该有的分寸,拿捏的分毫不差。
没想到现在人老了,就更加贪恋权势,害怕死亡了。老东西要压一压他的气焰。让他知道皇位并非他唾手可得的东西,更加竭尽全力。
老东西不过想坐收渔翁之利罢了,那就成全他。正好他早就看独孤笙不顺眼了,这个时候想跳出来找死,他求之不得。
走出皇宫的马车上,马儿行驶的缓慢。
车厢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那面色苍白瘫软在马车上的金丝楠木椅上的男子,正是宫宴上大出风头的温玉王爷独孤笙。
宫道行刺,他身受重伤,就算有鹤渡为他疗伤,可也是杯水车薪。他伤的厉害,又强撑着参与宫宴,伤口早已撕裂,此刻松了气,伤势再度爆发。
整个人虚弱无比的躺在椅子上,凌波在上面加了舒服的软垫。可还是无法麻痹痛觉。马车的颠簸,更加加剧了他的疼痛。
他抿了抿唇,看凌波一言不发的样子,眼中盈盈水雾,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动作转为轻柔的安抚。
她乱糟糟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可看到他这幅样子,手都不知道如何安放。
她印象里的独孤笙,是温润如玉一丝不苟的矜贵,是白衣翩翩年少有识的书生,是谦谦君子温和有礼的模样。可唯独不曾有一身狼狈奄奄一息的脆弱。
“阿凌,放心,我没关系的。鹤渡给我治过伤,我刚心绪激荡才会如此,以后不会了。”他乖巧安慰,像是害怕她会难过。
长长的羽翼扫过柔和的眸子,她的倒影清晰可见,伴随着浓浓的担忧。她心忽然就又软了一分。
还从未有人这样对她,她忽然就哽咽了。他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想擦她的眼泪,可伤口处实在太疼,他抬不起手臂,反倒有更多的鲜血涌出。
凌波顾不得哭了,小心翼翼的为他重新包扎伤口。他的皮肤白皙细嫩,皎若明月。想必之前从未受过伤。可这次,竟然为了她险些丢了性命。
她嘟着唇,气自己的无能。要是她能厉害一些,就可以保护别人了。她想要守护的人,也不会受伤了。
她的动作轻柔,他的眼睫毛慢慢垂落,浓烈的困意侵扰着他,他努力睁开眼睛想一眨不眨的看细致认真的她,可还是敌不过睡意,双眸缓缓闭合。
凌波托着腮,看着他温柔的睡颜。他的伤口已经做了处理,没有那么狰狞。她想着他救她时的奋不顾身,唇角都翘了起来。
她好幸运,才能遇见独孤笙。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哪怕生命,只为守护她的安危。那些故事里才会出现的深情,此刻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而她不得不感动,为他的一腔孤勇。上次她的回避,他必然失落了,伤心了。可危险到了眼前,他还是会不让她受伤。
这样好的人,她怎么舍得辜负。凌波红了眼,马车在独孤府停下。独孤笙还在熟睡,她轻手轻脚的打发了车夫,安安静静的等着他醒来,不吵也不闹。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人也是一身伤,在等着她回来,哪怕看他一眼。东风遥遥看着,那停在府前的马车就那样停了一夜,里面的人未曾出来过,外面的人也不曾进去。
他突然觉得他被隔绝了,一扇门,关闭了他的爱。这种感觉让他心里烦闷不已。天明了,凌波小心翼翼的扶着独孤笙走出马车,关怀备至的样子,让他的整颗心跟着酸涩起来。
她路过了他,可不曾看见他。她全身心都在那个人身上,怕他伤口疼,怕他难受,怕他没有休息好。
他扶着旁边的竹子,用力支撑自己不会倒下。她不在乎,他总不能在她面前软弱让她为难。
“鹤渡,陪我出去走走。”他神情间满是自嘲和落寞。同样受了伤,可她关心的不是他。
“你还是安心躺着吧,再作,你命都要没了。”鹤渡没好气的怼回去,那人笑了笑。“我很惜命的,没了命,怎么见她陪伴她。”
“人家需要你陪吗?”鹤渡很想问,但还是没有说出口。东风的样子有多难过,他看得出,哪怕现在一身的伤,也抵不过心头的痛,麻木。
“好吧,本公子就好心陪陪你。要去哪儿?”鹤渡好心的开口,东风静默了许久,他似乎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去倾欢吧。”鹤渡没有答,只是安静的跟在他身边。从独孤府到黄泉渡,他们走了整整一天。东风没什么表情,四周的热闹仿佛都被他隔绝。
他心里冷的如冰,鹤渡与他说话,他也极少回应。他只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凌波此刻怕是还在悉心照料着独孤笙。
她早已忘了,他也受伤了,比独孤笙的伤势更重。倾欢酒肆昏黄的灯光洒落,零落的客人进进出出。
他与鹤渡悄悄绕到后面的星空院,那里星光璀璨,交相辉映。他望着那星光,突然觉得那般遥远与落寞。
就像他们此刻,每日相见,心却似隔了千万里。
东风垂眸,踏上木质的阶梯,寻了一处窗前的位置,静坐。
鹤渡走过来接过小厮手中的酒壶,往酒杯里各自倒了一杯酒,一杯递给东风。
酒盏很快就空了,东风又摇了摇酒杯,一眨不眨的盯着鹤渡手边的酒壶。那意思明了极了,鹤渡撇了撇嘴,“大爷的,是我陪你喝酒,不是给你斟酒的。”
东风笑了笑,无赖似的举起了空荡荡的酒杯,手悬在半空,轻轻一送。他终于开了口,鹤渡却突然就想闭上他的嘴。
有些话,听不见才是最好的。
“也就你肯给我斟酒了,天下间,除你之外还有谁愿意让我这般使唤。”
鼻子有些酸酸的,他想使唤的人怕是此生都不会再给他机会了吧。鹤渡张了张嘴,终究是没了话。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怕再在东风的伤口上撒盐。
或许不说不问,他也不会痛。
“就这一壶,不准再多喝了。你伤势颇重,要是贪杯,只怕命都要折了。”鹤渡不放心的叮嘱,又替他斟了酒,无微不至。
东风专注的看着酒杯,清澈的酒液顺着壶口缓缓落入杯中,一滴一滴盛满酒盏。通体剔透晶莹,而那悦动的波澜,却在瞬间平息。
他突然开始发愣,若那杯酒是凌儿,她是否如今对自己再也没有波澜。即使他生死未卜,她也不会在乎。
曾经蜻蜓点水,恩怨纠葛,如今相逢陌路,纵使满身伤痕也换不来一次回眸。可悲,可叹。他终究是让她心如止水,可为何他,反倒痛彻心扉。
酒壶很快见了底,他却没有半分醉意。他抬了抬眸,手指轻轻握着酒盏,冲鹤渡淡淡笑了一下,“鹤渡,再来一壶可好,这酒味道不错。”
哪里是酒不错,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鹤渡有些头疼,他若是不允,东风怕是也会偷偷跑出去喝的。倒不如他看着,有他护着,定然不会让他有事。
“只此一壶,下不为例。”夜色渐渐深了,桌上凌乱的酒壶洒了一地。酒桌上的人意识不清的呢喃,一身萧条。
鹤渡无言以对,他本不想惯着他。可正因为太过了解他,才知道他一直压着所有的悲伤,故作坚强。
凌波今日伤了他的心,可他又何尝不是在怪自己。为了一段情,消磨无尽岁月,孤独与煎熬,又有何人知晓。
“凌儿,我后悔了好不好,你说过我可以后悔的。”他的眼角噙泪,神色落寞,半醉半醒之间,月色洒在他的肩头,平添了几分孤寂。
鹤渡扶着他,缓缓穿过回廊,风吹过耳畔,带来阵阵寒凉。他忽然就顿了下,伸出手,风从指缝划过,冰凉的触感在指间环绕。
他觉得很冷,一个踉跄,竟然跌倒在地。鹤渡被他扯着坐在地上,无奈的扶了扶额。东风何曾这样过,是太过深爱罢了。
“东风,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既然她安好,你又何必再追着偿还,够了,已经够了。”鹤渡拉着东风,试图把他拉起来。
可地上的人纹丝不动,一脸惨白。“追着偿还,可我欠的债,什么时候还清过。还欠着,不是吗?”
他的语气低沉喑哑,平淡如水,可鹤渡偏偏听出了绝望。
他还来不及反驳,就看见东风身子摇摇晃晃的倒在地里,吐出了一大口的鲜血。
他忍不住在心里把凌波骂了千万遍,这身子本来就够弱的了,再这么折腾下去,真要送命了。
鹤渡认命的把东风带回了独孤府,他的嘴角染血,整个人看上去虚弱不堪。酒精的作用更是让东风面色通红,他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无知无觉。
“你下次再作死,我要是管你我就不叫鹤渡。”鹤渡气呼呼的叫嚷着,打了热水替东风擦洗面颊,又输入灵力替他疗伤。
忙活了大半夜,东风的情况才有所好转。他依旧昏迷不醒,可时不时的还会挣扎,右手抓紧被子的一角,一声又一声的叫着“凌儿。”
鹤渡几乎抓狂,那个坏女人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抓了抓头,认命的敲了隔壁的门。
门敲了几下,才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凌波一脸困意的开门,见是鹤渡,不由惊讶,“鹤渡,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东风受重伤了,昏迷不醒,你帮我照顾照顾他。我想你是女孩子,会细心些。”
鹤渡说明了来意,凌波眉头拧了拧,她知道东风受伤了,可没想到那么严重。
他不是捉妖师吗?怎么会。“看过大夫了吗?你应该有办法为他疗伤的吧。”
凌波有些担心的问,她走出房门想要过去看看,却不想隔壁突然打翻了茶盏,伴随着轻微的痛呼声。
她想也不想的就进去,点了烛火,看见是独孤笙不小心碰翻了茶水,轻呼了一口气。还好没什么大事,不过以后照料还是要更细致些。
鹤渡来不及说话就被打断了,他只能转身回去,看来,这一世是东风的劫数,在劫难逃。
凌波全然忘了他,也不会再像从前一般围着他,鹤渡突然开始想念,他们三人曾经在一起的时候,吵吵闹闹有说有笑,好过现在相对无言。
时间真的是个残忍的东西,把一切改的面目全非。鹤渡伸手摸了摸东风的额头,温度不再滚烫,他才安心了些。
爱情,却是比死还要苦楚的多。
他不太明白,可又有时也能感同身受。
日子安稳了半月,独孤笙的身体大好。温玉王爷与风景王爷的硝烟,正式拉开帷幕。
朝堂之上风景王爷针锋相对,温玉王爷寸步不让。朝中泾渭分明,以二位王爷为首,分为温派与景派。
温派主柔,以天下太平为己任,不动刀兵,谋算天下。景派则不然,以开疆拓土为纲领,杀伐征战,大杀四方。
老皇帝冷眼旁观,直到景派为了开战,不惜代价陷害朝廷重臣。皇帝大怒,景派凋敝,势力锐减。
风景王爷损失惨重,温玉王爷如虎添翼。在朝中势力不知不觉竟占了大半。
他依旧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在朝中一心为民,主仁主和。自然深得皇帝赏识,而风景王爷暗中勾连,便成了笼络人心的罪臣。
日子过得很快,两边势力焦灼,仇恨与日俱增。双方各自都有吃亏,皇帝明知两方不和,倒愈发激化矛盾。
一晃就是除夕了,皇宫中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宫外,金戈铁马,整戈待旦。热闹喧嚣的氛围下,刀剑在嘶鸣。
风景王爷与温玉王爷先后入宫,于宫门处巧遇。“不知皇弟是否每次都那么好运,能够独占鳌头。”
酸溜溜的话入耳,温玉王爷挂着熟悉的笑意,漫不经心的答,“臣弟所有的运气,都是父皇的恩赐。”
风景王爷胸口堵了下,自从独孤笙回归,他一再被打压。独孤笙锋芒毕露,惊才绝艳。而他嫉贤善妒,心狠手辣。
他无法掩盖自己的心,更害怕失去帝王的信任,一次次刀尖上游走。
老皇帝似乎在密谋着什么,可他探不到风声。他恨恨的咬牙,“皇弟果然机敏。”
温玉王爷不答,命令车马前行。两辆马车错开,身后的风景王爷目光如狼,死死的盯着前面的背影,笑了。
嚣张,就是不知道你还能嚣张几时。今日之后,这天下再没有温玉王爷。
宫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皇帝心情极好,有女子步步生莲,笑腼如花。台下觥筹交错,风景王爷遥遥举杯,眉目邪肆。
独孤笙挑眉,看来今晚有热闹看了。不知是谁的杯子先掉落在地,四周宫墙之上突然出现了数十名黑衣人。
他们手持羽箭,剑雨密集。宫宴之上众人瞬间四散,逃的逃躲得躲。陛下在侍卫的守护中撤退。可那些黑衣人如同鬼魅,普通侍卫甚至还没有看清他们的身形,就平白送了性命,
老皇帝被逼到了狭窄的角落,刀锋在他眼前闪耀。
他闭紧了双眸,等待着死亡。他害怕极了,可还是假装镇定。他是无所不能的王,不可以畏惧。
风景王爷狂笑,天下,是他的了。可当他看见整齐的御林军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时,笑容僵在了嘴角。
“我的人,不是应该把他们全部杀光了吗?”没有人回应他,像是在嘲讽他的天真。上一秒还占尽优势,现在却不得不臣服。
他只有数十人,御林军上百人。他又如何能抗衡。他的神情难看的紧,内心无比的郁闷与狂躁。
“墓灵,你要死吗?现在不出现,他们就逃定了。”风景王爷怒斥,半空中出现一团浓浓的黑雾,看不清面目。
声音苍老阴沉,比之前更少了几分生气。看来上次之后,墓灵也受伤了。凌波一直紧紧跟在独孤笙身边,这突然的变故让她慌乱。
可独孤笙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只是看见墓灵的时候,神色才有了些波动。
“墓灵,原来这就是之前东风他们说的魔头。”独孤笙沉默,以他的力量,是无法和墓灵抗衡的。
若是将江山送给风景王爷,那这天下必定如同人间炼狱。该如何抉择,独孤笙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这时,东风与鹤渡从天而降,加入了战局。东风看着神色不是很好,瘦了许多。
鹤渡脸色难看的很,可还是寸步不离的保护着东风。
墓灵被东风和鹤渡缠住,独孤笙趁机调兵遣将,将风景王爷一干余孽收缴。
风景王爷落败,他仍是不甘心,绕到假山石后,抓住了毫无防备的凌波。
“都给我住手,不然我杀了她。”风景王爷冷声,鹤渡与东风对视。东风点了点头,鹤渡抽身悄无声息的让凌波摆脱禁锢。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风景王爷手中空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脖子上就多了一道冰冷的锋刃。
这次,执剑的人正是温玉王爷独孤笙。
墓灵恼怒,东风功法独特,变幻莫测。他抓不住残影,也无法判断东风的位置。数次之后,墓灵耐心消磨殆尽。
他突然消失不见,化身千万道雾气如冷刃穿梭。东风只觉全身冰冷如霜,那雾气锋利无比,只是片刻,就已然让他挂了彩。
他的脸上,手上都划出了锐利的血痕。鹤渡安置好凌波,就急忙回来帮东风,那雾刃锋利无比,又狡诈多变。哪怕他如今灵力充沛,也难以应付周全。
更何况东风灵力消耗殆尽,若是久战必然不利。他抽空瞄了一眼,东风面色更苍白了。
该死,他怨怼的瞪了东风一眼。随即开口,“东风,速战速决。”
鹤渡说完便化为玉箫形态,杀伐的旋律展开,带着几许苍凉和冷漠。东风油纸伞开,金光四射。
他在雪中疾步如飞,那油纸伞开合之间,墓灵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这是东风和鹤渡的联招,能够最大限度的施展鹤渡的修为,并且结成梵音阵,让墓灵受光之煎熬。
墓灵生在黑暗,畏惧光明。无论他再强大,他也无法抵抗光明的主宰。墓灵越发虚弱,东风的灵力所剩无几,他有些吃力的支撑。
“凌波姑娘,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吧,那就让老朽死前告诉你一个秘密。”东风神色蓦然阴冷。
他害怕失去,也害怕她会失望。“你想说什么,不如到地狱去说。”
东风眼眶猩红,他用了所有的灵力,扩大梵音阵,让墓灵无处遁形,可惜一切都晚了。
“什么秘密?”凌波茫然的看着他们,今天的一切匪夷所思,可她更好奇,她到底是谁。
“你是蜃妖,织造梦境。而他,是你前世的情人。”墓灵嘻嘻笑着,“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
凌波怔了,她是妖,可为何她从来没有灵力。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柄长剑,咫尺的距离,却是最深的煎熬。
她看见独孤笙夺过剑柄,他冲她笑得温柔。似乎是在安慰她不要担心,不要难过,有他在。可冰冷的锋刃穿透他的身体,她还来不及挽救。
他就那样倒下,挂着熟悉的温柔的笑意。凌波冲了过去,抱住他冰冷的身躯,哽咽。
“阿笙,阿笙你好好的,不要离开我。”他不再说话,也不会动。就那样在冰冷的地上,死寂。
“阿笙,”她终是发出一声撕心烈肺的嘶吼,血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混了泥。
法阵到了收尾,墓灵挣扎不开。被耀眼的光芒灼伤,粉碎,直到灰飞烟灭。
东风和鹤渡终于安心,总算除了这个祸害。再看凌波,她正焦急的用不多的妖力为独孤笙疗伤。
“墓灵不是说我是妖吗?为什么我救不了他。”凌波难过的问,她的睫毛低垂,眉眼温顺。失落的蜷缩着,抱着冰冷的尸体。
“凌儿,其实你,”她伸手一点点凝聚力量,眼前的人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四周突然开始晃动,她想起了那些遗忘的从前。她是蜃妖,是梦境的主宰。这里,是她的一场梦,一场不愿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