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白衣才堪堪看完了秦淮游的这第一首诗,便察觉到了某种动静,心道,这秦道长的动作可真快,“白吃白喝”的本事可真不是盖的。
将手中纸张递给李玄商,楚白衣又悠悠闲闲地晃起了摇椅,端地是闲情惬意。此时此刻,他与浪子的形象约莫就差了一个口哨和三分落寞的距离。
李玄商方才看到“侬本山间少年郎”,神情即刻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楚白衣心知,他这是想到了阿红,或许也想到了他自己。
诗的首句可用于三军之中所有的人,却独独不适用于阿红,至少不适用于真正的阿红,这对于他们这些知道阿红真正性别和真正理想的人来说,难免会感到有些别扭,甚至于替她感到心酸——
停下了摇晃椅子的动作,楚白衣说道:“别想太多了,须知,阿红还有二哥和我们呢。”
弦外之音即是——你李玄商,也还有我们几个兄弟姐妹。
“嗯。”
听到李玄商的回答,楚白衣不免为他感到几分忧虑,一个平常简直是话唠一般的存在接连用了两个“嗯”来回答问题,实在是再反常不过了。
虽则担心,但他到底没有把担心表现出来,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有些事情,点到即止便可。
少顷,李玄商似是看完了纸张上的内容,神情之中无喜无悲,看上去很是严肃。
楚白衣没有开口,李玄商也没有说话。
旁边候着的小厮一下子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朝着他迎面扑来——或许,这种压力有个名字,叫做“恐惧”——一个平时笑惯了的人突然对着他做出严肃异常的表情,而这个人又恰巧又掌控着他的命脉,他很难心安下去。
正当此时,门外又响起了极富韵律的敲门声,节奏较之上一个又有所不同。
“进来吧。”楚白衣率先开口说道。
“两位老爷,这是秦老爷子叫小人送来的东西,请过目。”
新进来的小厮打扮的人弓着腰不敢抬头,但仅凭这人露出的后脖颈,任何有点判断力的人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后脖颈过于白嫩,这般皮肤实在不像个长年跑腿的小厮,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娇小姐。
他的声音听着也透着几分古怪——不男不女的、阴阳怪气的,活像个太监。这人身上简直充满了各种明晃晃的破绽,楚白衣和李玄商对此却视若无睹。
周旁候着的小厮对此感到奇怪——这种直白到呼之欲出的破绽怎么可能骗得过他的两个老板呢——这才是最大的奇怪之处。
并且,小厮很明显地感觉到,方才那种沉闷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压力在那新的敲门方式响起之后便诡异地消失了一大半,甚至于在这个浑身充满着古怪破绽的人进来之后,氛围变得有些难以捉摸起来。
对于小厮这样的人来说,多做、少听、少问、少点好奇心便是最大的活命的资本,因而,尽管心中的好奇无时无刻不在骚动着,他也还是按耐了下来,乖乖地没有任何出格的反应。
没有任何掩饰地,李玄商对着小厮吩咐了起来:
“小李,备些笔墨纸砚过来,要最好的那种。”
小厮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个举动背后的目的——有些事情不该他知道,所以他得离开。
另外在场三人也对此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理由拆穿这个借口。
被称为小李的年轻小厮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有时抽出空闲时他也会想,差不多同样的年纪,怎会生出他与两位老板这样云和泥一般的差距呢?但他总算是连这样的空闲时间也没有了,生活也总要过下去。
小厮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了三个人。
方才还是猫着腰、藏着真实面容的古怪小厮一下子挺直了腰,径直就要坐往楚白衣所在的摇椅。
也不知是何时,本被楚白衣占得满满当当的摇椅已空出了一大片,恰好足够这位古怪小厮坐上去,两人对了一眼,复又齐齐地看向了身旁的李玄商,微小的举动中就可看出二人的默契来。
“哟,我果然是多余的那个。”李玄商假意掩了掩双眸,看上去有些故意搞怪的成分,偏偏这样的他反倒能叫人放心些。
“小玄玄,刚才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亏钱了吗?”古怪的小厮问道。
“爷的小钱钱好着呢,你可莫要咒我,须知——我的小钱钱和你家阿白的小钱钱可是放一个口袋的,爷若亏了,他也讨不了好。”
“哦,这样啊,当我没说。”
李玄商本想着趁势占点口头上的便宜,可一看向古怪小厮的脸,他就忍不住歪了话题,“阿赵啊,你可长点心吧,当着你家阿白这么打扮,真不怕把他嫌弃你吗?”
“阿白不会嫌弃我的。”
“我不可能嫌弃阿赵的。”楚白衣坦坦荡荡地回道。
古怪的小厮,不,应当说是赵姿虽很是得意于自己和楚白衣的默契,但也没有彻底无视掉李玄商的建议,当即收拾了起来。
她撕下脸上贴得歪七扭八的假胡子,又用力地用袖子分别抹了抹涂得乌黑异常、粗大难言的两撇一字眉,不曾想是越抹越黑,看着倒比收拾之前要更狼狈几分。
颇有些不厚道地,李玄商“噗”的一声便笑了出来,笑声从压抑着的闷笑渐渐转为大笑,又迅速地从大笑发展成了捧腹大笑,李玄商身子越抖越是厉害,就连身上披着的貂裘也抖了下去。
赵姿一看李玄商这反应,当即知道自己这是越收拾越“难看”了,甩了甩袖子,微微鼓了鼓腮帮子,索性便不也管了,爱咋地咋地,小爷便是这般女子,不改了!
楚白衣见自家小媳妇虽然鼓着腮帮子,眼中却不见半分生气的苗头,当即了然——他家阿赵也感觉到了阿玄的不对劲,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这个一直以来待他们极好的大哥哥。
眼见着李玄商眼中的愁绪渐渐收敛了起来,楚白衣却很清楚,李玄商心中的结还没有解开,而他此时在笑,已是他对他们这些朋友最好的回应。所以他很快地决定不再纠结于此处。
一手按住了笑得不行的李玄商,一手捞回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貂裘,楚白衣道,“差不多行了,我们说说正事吧。”
李玄商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端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来。
赵姿无视了自己此时脸上的狼狈,也绷出个严肃的神情出来,看上去很是有着气势。
楚白衣用手轻轻地从赵姿的眉头抹过,霎时间,赵姿的脸便干净得看不出之前被糟蹋过的痕迹。
三人的神情庄重得就像是在办什么大事,当然,他们确实是在办某件大事。
楚白衣这才展开赵姿方才带来的纸张,复又研究起秦道长的文采来。
纸中写道:
余三日前游至京中,闻得一轶事,二十一年前,京中有天生神力者,身长八尺,立志报国,官至禁卫军统领。岂料英雄难过美人关,佳人嫁做他妇,将军自此颓丧、不思报国思报复。将军杀二人,于二人脸上题得二句——叹那穷书生有才无德,可恨可恨;惜这官小姐有眼无珠,可笑可笑。
余复叹哉:可怜将军一处相思,可叹痴儿因爱成魔,可笑空负神力不思报国,可恨兀那贼人负我先皇、毁我社稷!
叛国已是可恨,似这般可怜可叹可笑可恨之人,余恨甚极。谨做此诗以记之,还望后来之人,以此为戒,切记切记——秦淮游。
赠男儿
禁卫军中擒虎郎,
三试扛鼎显疏狂。
破晓但许身报国,
子夜东街戏罗裳。
春黛明眸复皓齿,
红绡帐暖醉销魂。
恰逢西家罗敷女,
几度痴狂几度许。
世间难得无价宝,
两处相思许相老。
痴儿但卧湿枕席,
一种闲愁难为继。
鹣鲽情深痴男女,
身首各异情还续。
将军披甲不上阵,
反戈一击入我腹。
愁恨入血怨进骨,
报国戏言遂不复。
寄望世间真男儿,
以此为鉴莫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