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始宫一片沉静,夏渊敲了三次门方有小太监揉着眼睛开门,夏渊呵斥道,“才什么时辰便偷懒?!”
那小太监一看是萧越,吓得抖如筛糠,“陛下赎罪!”
萧越径直走向寝殿,苏瑶已迎出来福了福,“陛下是来看郡主吗?郡主已睡下。”
“她睡了吗。”
“太妃……正准备就寝。”看了看萧越脸色,苏瑶斟酌下了,小心答道。
“带朕进去。”
谢阮宁正散了头发摘钗环,见萧越进来,并未起身。
萧越捡了个绣墩坐下,问道,“好些了吗?”
苏瑶斟了茶放桌上,慢慢退下。
谢阮宁并未回头,摘了耳坠,轻轻嗯了声。
时光安静,隐隐约约传来笙歌管乐,遥遥似在天外。萧越看着那清丽背影,不由得有些失神。
记忆里的阮宁还是个小姑娘,谢家萧家世代有联姻,每年夏热罢绣,阮宁便会随了家人到凌州消暑,有段日子会跟着姨母住在萧府。那时候的阮宁并不像现在这样冷清疏远,逢人便笑,眼睛弯弯,很可爱的小姑娘。
萧越托腮看她,思绪有些飘荡,轻笑了下,“总是穿这样单薄,小心风寒。”
谢阮宁细细的顺着头发,“你不用每次来都这样没话找话。我们之间,说实话,并不相熟。”
萧越并不恼,凉悠悠说了句,“是谁当初要嫁我来着?”
这句话触动了谢阮宁的敏感神经,梨花木梳子撞击妆台,发出沉闷响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她微微回首,语气凛冽,“承蒙陛下当年婉拒之恩。我那时候小,对你满心欢喜爱慕。姐姐失了一个孩子,家中送我进宫固宠。我把你当救命稻草,托二哥问你。你拒绝了我。你们联手把我送进这不见天日的宫里。”说罢起身,半自嘲的笑,“我不怨你。”
烛火摇曳在谢阮宁脸上,她眼神清亮,“陛下准许妾身出宫,妾身不胜感激。”说罢提起裙裾,盈盈一拜。萧越想扶她,谢阮宁轻移,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留痕迹的避开。
萧越见她这样,颇有些歉意,“是我对不住你。我那时以为,女孩都想入宫。你若当年说明白,我也不是,不能娶你。”
谢阮宁闻言,心里潮湿冰冷一片,轻笑道,“娶不了姐姐,对你来说,娶谁都是一样的。”她起身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俯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你留着我,不过留着我这张脸罢了。”
一缕幽香浮来,萧越心摇神动,拉了美人在怀里,将她额边碎发顺了顺,笑道,“你这嘴,越发没分寸了。”
谢阮宁轻轻抽了萧越束发簪子,举在手里看了看,“大略是各花入各眼,我不讨你喜欢,先帝可是欢喜我的很呢。”
前朝高帝的小谢妃,一入宫便是盛宠,当真让六宫粉黛无颜色。
高帝在小谢妃进宫前只有一个爱好:炼丹。
高帝在小谢妃进宫后多了一个爱好:宠小谢妃。
小谢妃畏热,高帝在最通风清凉的沉香池边盖了避暑殿,后来小谢妃常住,避暑殿扩建成宫,高帝赐名永始宫,意为永远像最初一样。
小谢妃入宫时神态天真,弱不胜衣。高帝曾问这小姑娘,愿为何木?
有人愿为樗,虽不成才,但享天年,有人愿为松,经寒不凋,雪压不弯,有人愿为竹,高洁避世,清隽风雅。
小谢妃想了想,说愿为桐。
梧为雄,桐为雌,同生同老,同生同死。
凤凰非梧桐不止飞,高帝为了让小谢妃心有所依,在宫内手植梧桐百余。
前朝覆灭,梧桐犹在。
小谢妃喜欢看神仙鬼怪之流不上档次的书,高帝却觉得他的爱妃很有想法,喜好都跟其他女人不同,真特立独行,一声令下全国搜罗奇书,还在中央大学抽调学者成立个创作小组,专门编书供小谢妃解闷。
小谢妃进宫时才十六,花一样的年纪,高帝年过半百终于找到了真爱,一度扬言要立小谢妃为妃,百官纷纷弹劾小谢妃入宫日短,进封太快,有违礼制,高帝两根大腿再粗也扭不过一群胳膊,最后只得悻悻作罢。
前朝杨皇后一宿一宿睡不着觉,生怕哪天高帝大手一挥立小谢妃为后不说,自己儿子的太子位也不保。好在小谢妃不作妖,不热衷吹耳边风,杨皇后略感宽慰。
高帝暴毙,杨皇后第一时间处置了小谢妃,说她狐媚惑主干预朝政谋害亲姊,桩桩是大帽子,又说高帝素来体健,自小谢妃进宫便孱病体虚,一刻归天和小谢妃脱不了干系。然后暗搓搓的将小谢妃发配到了无梁殿。
无梁殿无衣无药,有进无出,里面全是失宠的妃子。
一入宫门深似海。谢阮宁在无梁殿险些死去,有好几次她想要轻生,一了百了,可她不能。杨皇后就等着给她安陷害皇妃谋杀皇子的罪名,就等她一死再无对证。
萧越来了,将奄奄一息的谢阮宁抱出了无梁殿。
谢陵进宫看望二妹,谢阮宁说想去南清山,青灯古佛度残生。
听二妹说完,谢陵沉默良久,说现在不行。谢家和高帝一朝来往过密,谢府虽收留敏行示好,但新君心里有根刺,你务必去抚平。
这些都是往事了。
萧越被弄散了头发,从她手里抽了簪子扔桌上,握住她手,“安分些。都多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谢阮宁微微仰头,一双眼睛波光流转,别有情态,半是娇嗔半是清冷,“你不就喜欢我不安分?”
萧越闻言轻笑,“矜持些。”
烛火将两人影子摇曳在一起。
萧越第一次来看望谢阮宁的时候,她正覆了帕子在桐阴下养神。
听见那年少时候便熟悉的脚步声,她闭着眼睛装睡。
可是这个男人一直盯着她看,她能感觉到那温柔的眼神,倘若她睁开眼,应该能看见那缠绵不尽之情意吧。
那样温柔的目光,她曾经多么想得到啊。
渐渐地,她脸颊浮起烟霞,别有娇态。
萧越伸手揭了她帕子,嗤笑道,“你这样脸皮厚的人,害羞什么?”
她起身捂住他嘴,像小时候那样瞪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忙把手拿开。那双柔弱无骨的手覆在萧越冰凉的唇上,似香非香似露非露的味道还萦绕在他鼻尖。
谢阮宁正准备反驳一句,萧越道,“你好生休养,朕闲了再来瞧你。”说罢离开。
都没给她再进一步的机会。
这个男人果然不是那么好勾搭的,他是喜欢姐姐,可他将自己和姐姐分得很清。
难道他看不见自己钗横鬓乱吗。
他果然只当自己是妹妹,未当自己是女人。
他心里的阮宁妹妹还是厚脸皮、疯疯癫癫的那种。
可是后来萧越还是上了她的钩。
萧越知道自己上了钩,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在勾引自己。
这小丫头片子一手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玩的炉火纯青,明知道她是故意,却让人想看看她卖什么药,怪不得萧振对她迷恋不已。
开始的时候,每次从永始宫出来,他都出一身汗,胸中神魔打架。
他从小便知道这丫头疯疯癫癫不靠谱,没想到这样不靠谱,主意竟然打到自己身上。
他知道这丫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想到这样不择手段。他知道这丫头认准的东西想法设法也要得到,没想到她这样丧心病狂。
这个丫头啊。
萧越想到这里,不由得轻笑。面对潋滟似水的一双眼眸,他心中一动,低头覆上那红润如蔷薇的双唇。
苏瑶例行睡前去看敏行,见她还未睡,小小的一团缩在床角。苏瑶坐在床边,伸伸手让她过来。
敏行移过来,依靠在苏瑶怀里,“嬷嬷,我今天看书上写,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叔叔有那么多妃子,他会只爱一个人吗?”
苏瑶笑,“你的小脑袋都在想什么?天子拥有四海,那就必须恩泽苍生,怎么能只爱一人呢?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后你便会知道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