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安实在算得上仕途顺利。
楚氏一族在前朝不显山不露水,毫无存在感,好几代人都在国史馆写史书。楚氏官做的最大的可能是楚南安的爷爷,在国史馆混了四十年,终于混了个副馆长的位置,好歹能站在大殿上每听听朝议。楚老爷子为人孤僻又清高,向来耻于和那些汲汲营营之辈为伍,于是也没有多少得力人,也没有多少朋友助他再进一步。
人在宦海浮沉,能力决定你能走多远,家世决定你能走多高,人脉决定你走的稳不稳。
楚氏在这三条上面都没多大优势,所以楚南安的父亲楚正因为文章写得好被举荐进太子府,算得上楚氏一门最大的荣耀。楚正撞了大运,做了太子府的的一名官后,连楚老爷子也觉得脸上有光。
自楚正进太子府后,楚府又迎来一件大喜事,那就是楚南安和嘉熙郡主的娃娃亲终于要提上日程了。
楚南安这门娃娃亲,是楚老爷子年轻时候和永宁王定的,永宁王性子和楚老爷子像,都是孤高之人,所以没少受排挤和打压,一辈子过的郁郁不得志。
这门娃娃亲还是两人年轻时候定的,两人有同窗之谊,等共同在朝为官,更是投契,于是一拍即合,你生了儿子我生了女儿,一定得结亲家。
没想到两人都生了儿子。
没关系没关系,等你有了孙女,我有了孙子,到时候再结亲家。
楚南安和嘉熙郡主前后脚降临人世间,上辈人牵扯的缘分生生落在他们身上。
他从就知道自己有个媳妇,媳妇闺名叫萧宁。永宁王为孙女取这个宁字,取的是四海安宁之意。
高帝一朝,四海并不安宁。
连年征战让国家精疲力竭,将军都产生了厌战情绪,在朝议上大家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道国家需要休养生息,高帝当场并没表态,但他还是继续出兵北伐。
永宁王见军队不断出动,百姓精疲力竭,便向高帝上疏,圣上啊,现在朝廷不从事富国强兵,加紧农业生产,储备粮食,让有才能的人发挥作用,使各级官署不荒怠职守,严明升迁制度以激励百官,审慎实施刑罚以警戒百姓,用道德教导官吏,以仁义安抚百姓,反而听任众将追求名声,用尽所有兵力,好战不止,耗费的资财动以万计,士兵疲劳不堪。这样,敌人没有削弱,而我们自己倒象生了一场大病。
永宁王还郑重指出,南北两国实力不同,我们即使出兵获胜,也得不偿失。所以,应该停止用兵,积蓄力量,以待时机。
但是,高帝对永宁王这些忠告没听进去。
等永宁王在大殿上当场高帝不该穷兵黩武,连年北伐后,高帝炸了。听到穷兵黩武这个词,高帝当时气的脸青白一片。
三世为将,道家所忌,穷兵黩武,古有成戒。
这个词可不是什么好词。
高帝冷笑道,“好,好,朕穷兵黩武。朕不主动出击能行么!既然王爷心疼百姓,不愿意用兵,那咱们就像大周朝一样,和亲!”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
和亲竟然是高帝能出来的话?
太令人震惊,太不可思议。
高帝咬牙切齿的,“听嘉熙郡主正当芳华,生的才貌双全,刚好,咱们今年不打仗,今年和亲!”
永宁王一把年纪,气的哆嗦了半,“阿宁已经定亲!”
高帝针锋相对,“你提的停战,你不去和亲,还要让其他郡主公主去和亲?在国家利益面前,希望永宁王牺牲个人利益。就这样决定了。”
永宁王回去就大病一场,没一月便撒手归西。永宁王府要服丧三年,楚南安和嘉熙郡主婚事更是耽搁了下来。此时嘉熙郡主已十六岁,等三年服丧完就十八岁啦。
十八岁已经成了老姑娘。
高帝一朝因为连年征战,人口俱减。国家规定,平民女子年满十三岁必须出嫁,在家里多呆一年便多交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可不是数目,足够支持康之家日常生活消费半年。
于是南朝的姑娘才十岁十一岁,家里就赶紧物色,生怕十三岁嫁不出去要交滞纳金。
贵族女子最迟十六岁也要出嫁,这一年嘉熙郡主刚好十六岁。
永宁王府去年已经将嫁妆准备妥当,就等着和楚府商量个良辰吉日,然后风风光光将嘉熙郡主嫁出去。
永宁王府和楚府经常走动,嘉熙郡主萧宁儿和楚南安从就相识。楚南安生的仪表堂堂,继承了楚氏基因里所有优点,用楚老爷子的话来就是我孙儿生的排场!
楚南安玉树临风,人儒雅沉稳,彬彬有礼,更难的是幽默风趣,他的幽默风趣来自于他读书万卷的气质,更来自于他从优渥宽松的生活环境。
这样的少年挺拉好感,虽然已定亲,他的爱慕者仍成群结队。
萧宁儿不是没有压力福他们自青梅竹马,他的心意她知道,在她的心里,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夫君。
她一年中能出府的次数寥寥无几,楚南安每次来都告诉她京城的新鲜事,告诉她城外的桃花开得多么灼灼。他有一肚子的新鲜事,缓缓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总是那样妙趣横生。
有的感情如烈火般,有些感情如流水般。楚南安和萧宁儿就属于后一种。
和亲的旨意发到永宁王府,王府一片死寂,永宁王妃哭的死去活来。
暮春四月适合踏青,城外香车宝马盈路,游人如织。
萧宁儿和楚南安对坐在通化寺的树荫下,均默默无言。不远处的通塔雄伟壮观,仰着头看一会儿,脖颈都要发困发酸,不过这样也好,眼泪就还能再忍耐一会儿。
萧宁儿强颜欢笑道,“听你早上去开会,开什么会啊。”
楚南安正低着头皱眉,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听萧宁儿问,嗯了声反应过来,缓缓道,“开什么会,唔。每个人轮流发言,我不是人,我为什么不是人,我该如何重新做人。”
萧宁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可这一笑,让她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掉下来,滴在青石桌面上。
楚南安偏过头去,恍若未见,“听登上这通塔,便能抛决七情六欲,你要不要登。”完自己笑着摇了摇头,“圣上每年都登一次,也不见得抛了。若是抛了,他何必因为宠妃和朝堂上那群人撕破脸。”
萧宁儿双臂支在石桌上,衣袖恰恰挡住那醒目的眼泪。捂着脸,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道,“世上哪有能抛七情六欲的灵丹妙药?若有,那也只能是时间。”
多少求而不得,爱而不得,念而不得,最后终会被时间长河冲远,冲淡。
楚南安轻笑了声,“对,只有时间。”
他痛苦的不能自抑,可面上仍云淡风轻。他从前不觉得权力有多么好,也不热衷于此,只想安安稳稳伴着如花美眷,过似水流年。
等到得知阿宁和亲,他才知道权力多么重要。倘若楚氏有权力,倘若永宁王一脉炙手可热,高帝能这样不由分将将阿宁送去和亲吗。
阿宁走那,他第一次放纵了自己。江陵城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她们善解人意,她们温存体贴,可她们都不是阿宁。
他醉倒在杨柳岸边,醒来的时候,一轮明月高悬边,风吹拂过他的脸颊,湿润又带着南朝特有的温暖。
能让一个男人迅速成长的,大概只有女人。
他从前太真,太幼稚,将这个世界想的太美好,以为只要不卷入朝堂,自己就能躲在角落里,没人能关注到的地方安安稳稳一生。
修身,齐家,治国,平下。他修身了,可他如何齐家?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在国家和命运滚滚的洪流面前,他无能为力。倘若他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再不受制于人,只有努力往上爬,往上走。
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不努力往前走,他还能干什么呢?他从前喜欢阿宁,现在他什么也不喜欢了。
人总会成为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