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安市每年的五月不叫五月,叫霉月,这是他们躲不过的梅雨季。整个五月间,每天从凌晨四点开始,淅淅沥沥的雨就一直没有停过,街上的路人不多,都小心翼翼地打着伞,避开地上砖与砖之间形成的小水洼。
雨天是茶馆生意最不好的时候,那露天的戏台不能演戏,戏班子的人也就没来,那些要看戏的自然也不都来了。
珲春堂的正庭那儿人也不多,毕竟茶馆的雕花窗台是露天的设计,靠的近些能飘进雨星点点的,所以整个珲春堂总共也没几桌客人。来的人都是来谈事情的,而且都躲在雅间里喝着热茶。
外面的大堂一桌客人也没有,王姨一大早就去把西苑锁上了,所有服务生都聚在一楼的一个角落玩手机,嗑瓜子,还摆着些今天指定卖不出去的茶点,只有引座员还在门口坚守,不过也是蔫蔫地。
王姨和张叔也混在里面,听那些阿姨们数落自己家的混小子,坏丫头们。
李寒光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休息,她的两套工作服都晾在外面没有干,幸好她也暂时不用出去招待客人,只好穿上一件王姨给她买的棉麻面料的白色长裙上了班。
这件裙子是王姨在商店第一眼就看上了的,裙子是很简单的设计,宽领无袖,收腰阔摆。她拿起来一看就觉得大小合适,也很配寒光那白皙的肤色。
布料虽然不太细腻,但胜在质感很垂坠,能把腰线拉的看起来盈盈一握,裙摆的长度也是刚好露出寒光的纤细的脚踝,总之很是养眼。
寒光虚托着下巴,闻着外面的雨腥气味,她离窗台太近,她的脸上都溅上了很多雨珠,一颗一颗晶晶莹莹立在她脸上那些细短的绒毛上。
许是萦绕着些雾气,她又一动不动地向着外面的水光,远远地看倒有些像幅画——赏雨仕女图。
任瀛走近她,看她闭着眼一动不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有事?”看来人站在身旁好几分钟了也不说话,寒光开口问道。
任瀛不作回答,也找了张雕花圆木凳,坐在她旁边,两个人挨得很近。
“听霖铃说,鬼魂在夏天的雨中无处遁形是吗?”
“兴许是吧。”
“你在想什么?”任瀛问那个脸上几乎要湿透了的女子,一滴晶莹的雨珠终于从她的额上,划过眉间,落了下来。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任瀛刚刚从那个糕点师傅那儿听说了寒光的故事,说她一年半以前,在珲春堂的门口捡到了寒光,可怜的丫头到现在都仍然记忆全失,也一直孤零零地一个人,王姨在旁边听着,想起当时寒光那有些让热心疼的样子,还有些抹眼泪,李叔也是一脸的疼惜。
他突然就觉得那个坐在雨雾中的女子特别的不真实,那幅看起来太过萧瑟的赏雨仕女图就有些刺眼。
“是的。”寒光倒是回答了他这个问题,毕竟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她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情绪,脸上也平平淡淡,甚至带着浅浅的有些自嘲的笑意。
“我觉得我见过你。”任瀛转过头看她。“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是上辈子吧。”
“没有人能记得上辈子,没有岐花的花香销不去的记忆。”寒光不以为然,左颊又有一颗雨珠掉下来,看起来很像是一滴眼泪。
“我以为岐花只会让人回忆而已。”任瀛有些奇怪。
“霖铃一定是忘了与你说完,岐花不止在第一条未名路,传言还有第二条未名路,是从鬼界通往人间的投胎之路,那里也开满了岐花。”
“岐花第一次闻见确实能让人回想平生,但隔几日再去闻它,便可教人忘记一切,最痛苦,最热爱的都不例外,毕竟只有忘记了一切,才能到达往生。”
“不过霖铃也是听说的,倒得不到考证。”
任瀛听完,回头仔细地端详她一番,轻轻地从鼻息中叹出一句“你这幅样子倒像是闻了两次岐花。”
寒光没有理睬他,但是眼睫轻轻的颤动,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雨突然下大了,即刻便有雷光闪电在不远的地方炸开,任瀛望天,刚好看见那道紫色的裂纹,就像在惩戒他们刚刚说的有些违背天意的话,又像是神明从天而降声势浩大一般。
寒光在大雨中没坐了一会儿,雨就停了,彻彻底底地停了下来,隐约还有鸟儿重新出来觅食。转头看看身旁,任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雨终于停了,就又有客人问今天开不开场了,他们都忍了太久的茶瘾和戏瘾了。王姨见天色还早,不过才上午,就让寒光去将西苑的门打开——她刚刚接到电话,说戏班的人正在往这来。
寒光一个人站在西苑的内院门口找手中那一大把钥匙中能打开门的那把钥匙,突然就感觉身后好像有人,她以为是早到的客人,回头正要解释。
霖铃是李寒光这么久以来看见的最奇怪的女鬼,她在九百多年前丧生,所以总是穿着她身为宫主时的华服,其他的魂魄也都差不多的样子,基本上都很像是普通的凡人。
所以当她看见眼前这个男子时,李寒光还是吓了一跳。
男人极盛的容颜,本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姿,锋利的眉毛间却有着难抑的怒气,那一头如同掺了火光的银发极地却不沾染一粒灰尘;身着血红的纱袍,那双深逵的眼正紧紧地盯着她。
寒光缓过来,张口问她:“你说谁?”
男子不语,伸手把寒光拉进来西苑,钥匙还握在她的手里,门却自己打开了。
寒光感觉到手腕传来的温度,那不是人类皮肤的温暖——那是烫的,可以灼伤皮肤的烫。
寒光有些耐不住疼了,“嘶——”的一声轻呼,便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
果然被他握住的地方红了一片,在她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上有些触目惊心。
那男子却十分惊讶,看她捂着烫到的手腕,眼睛里震惊和悲怜的情绪交织着,好像难以相信这个伤口居然真的会出现在她的手腕上。
“很疼吗?光儿。”樊火开口问她,关切地上前想要看看她的手,又怕再烫到她,手就生生停在了半空。
李寒光却退后一步有些警惕和不耐,她不喜欢别人亲昵地叫她,这样的称呼让她仿佛芒刺在背:“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我叫李寒光?”
寒光吗?这个名字可真像极了你的脾性,他想起这个女子从前最是喜欢月光清寒不附烟尘,而自己本十分讨厌月亮的孤高,可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却和她走得最近。
那看不出年纪的男子没有回答,只是细细的用目光描画她的眉、她的眼、还有她冷冽的唇峰。
“樊火,我叫樊火。”他拨开遮住了他的眼睛的碎发,直直地盯着她,似乎企图让她想起点什么,他的眼睛的颜色很是吓人,是如他衣服一般的深红色,看起来有些弑了血的妖异魅惑,但他眉目又极端正,不像是那些恶灵或是霖铃曾经说过的魔物。
可寒光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微怔了一下,就又问他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冰冷的语气和从前还不认识的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樊火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那曾经的履足差肩、桴鼓相应也不过如风般消逝不见,他看着寒光的疏离的眼神长叹了一口气。
许久才轻如雁鸿地说了句“我们以前是朋友。”寒光又是一怔,好像是对刚刚的疏离有些抱歉,她再眨眨眼睛,他就不见了。
樊火消失的时候,寒光听见又一声叹息,感觉手腕上有什么轻轻东西拂过,那因灼热疼痛的地方就奇怪地恢复原状。她低头一看,手上多了一根火红的棉绳紧紧地系在她的手腕上,后来那根红绳怎么拆怎么剪也弄不下来,仿佛要永远黏在她的手腕上,生生世世守护着她一般。
寒光在西苑四处寻找,西苑里却没有那个鬼魂的半点影子。
没多久,戏台又开始锣鼓喧天,这次演的又是个悲伤的爱妻故事。
也许是那件裙子太过单薄,寒光又在窗台淋了很久的雨,她下班回到阁楼就发起了高烧。王姨见叫寒光刚刚看起来就有些不对劲,就上了阁楼看看她的状况。
这姑娘的脸烧得有些红,呼吸也有些粗重,书桌上放着一盒开了封的退烧药,和一杯没喝完的水。王姨吓了一跳,急忙给她擦了擦汗便匆忙地踉跄着下楼取冰袋了。
脚步声慢慢地远了淡了,寒光的枕头旁边那枚白鱼突然荧荧地耀着绿光。
寒光也许是喝了退烧药,神志有些清醒了,她眯着眼看见霖铃站在一旁好像很是担心。
霖铃看寒光姐这次的发烧好像很是严重,有些不忍心,但霖铃也知道,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的机会,寒光姐一般是很少发烧生病的。“你过来吧。”寒光见她犹豫,便开口打消了她的顾虑,她闭上眼,霖铃下定决心般跺了跺脚,轻巧地跳进了寒光的身体里,静静地等寒光的意识完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