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大卫……快醒醒……”
在一片迷雾中,总有一个声音呼唤着他。这声音熟悉又温暖,像裹挟在空气中的风,时远时近。大卫追寻着它,可有时迷雾又再次袭来,把大卫笼盖起来。他像个迷途的旅人横冲直撞,他要寻找的是什么?他忘了。那声音如此熟悉,可一时却无法辨认。记忆像尘封的宝藏,难觅踪迹。那个声音,充满光明与希望的声音,到底属于谁?迷途的旅人在迷雾中挣扎着,向遥远的记忆呼喊着。突然,一股悠扬的乐曲朦朦胧胧地飘在空中,冲破一层又一层的浓雾,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旅人沉浸在这舒缓的曲调中。他回忆起了金色的沙滩,海边的木屋,还有随着音乐摇曳的人儿。乐曲撬动着绑缚在回忆上的枷锁,记忆中的身影愈加清晰起来——舞动的红裙,飘逸的黑色卷发,和散发着玫瑰芬芳的低语。有个人在耳边呢喃着,“我爱你,大卫。”一种幸福的满足感席卷全身,让他陶醉。“我爱你,苏。”他回应着。一瞬间,恍如隔世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声音的来源——苏!他兴奋的大喊起来,“你在哪儿,苏?”他感到身体变得很轻,他在向上飘,一重又一重的迷雾从他身边沉下去。他看到了天空布满金色的阳光,他幸福的叫道:“苏——”
他醒了。
大卫睁开眼环顾四周,却模模糊糊地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抬起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就像是被缚在茧里的蚕。他隐约能辨别出有人在说话,好像在叮嘱他不要乱动。他觉得还是听从这个人的建议为好。于是,他又静静地躺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知觉渐渐清晰了起来。他试着动动手脚,已不像刚才僵硬木然了,但还是有些吃力。大卫再次睁开眼睛,这次,他看得清楚多了。他感到有人在床边。他转过头去,顷刻间,幸福像夏日的河水蔓延开来。
苏半跪在床边,双手握着大卫的右手。她黑宝石般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他,朱红色的嘴唇呢喃着他的名字。她的皮肤好似月光下的荧雪,黑色的卷发划过她鹅蛋般的脸庞,垂在床边。
大卫激动地想要拥抱她,想要将无数个热烈的吻送给她,但仅仅只有一秒钟,这种狂热的幸福就被冷漠的真相浇灭了。大卫只消一瞥就打破了这幻梦——一张没有一丝皱纹与瑕疵的脸庞,一副虽有温度但却感受不到呼吸的躯体——所有这些,都说明这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日思夜想的爱人。刚才的狂喜能再持续久一点该多好啊,就让他沉浸在这喜悦中再多一秒,也会极大的抚慰他干涸枯竭的心灵。“这该死的大脑!”他在心里咒骂着。他叹了口气,冷静了下来。
“苏。”大卫的声音平静而落寞,这一点,苏很快就领悟到了。他试着抬起身子,苏赶紧把枕头靠在床头,扶他坐起来。大卫借着昏黄的灯光环视着整个屋子。屋子不大,大概三十平米。墙壁呈深色木纹,屋内的陈设与他的海边木屋一模一样。
“这是哪里?”
“你放心,这里很安全。”苏说着,给他拿来了一杯水,他喝得一干二净。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记得我们在我的公寓里,我好像在对你做测试……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好奇怪。”
“这房间有什么奇怪的吗?”苏期待地看着大卫。
大卫发现苏并无半点紧张,也就放下了一些戒备。他又观察了一下房间,缓缓地说:“这里很像我的海边木屋,屋内的一切都做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甚至连窗外的海景也布置地很逼真。但就是这景色露出了破绽:窗户开着,房间离海很近,但我却闻不到海水的腥味;屋外风声大作,屋内却没有气流;地板上的树影看似随风而动,实则是按照一定的轨迹重复运动。由此可见,这景色一定是假的,像是电脑程序设定出的影像。只是,什么材料能让影像分辨率如此之高,我还不能下定论。但我能确信的是,这里并不是我的木屋,只是有人想让我这么以为罢了。这里更像是一个封闭的密室。”
苏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这些都是你做的吧?关于木屋的影像资料,我只上传到了你的云端里。不得不说,你几乎骗到了我。”
“那是什么让你最先起疑了呢?”
大卫用手指了指鼻子。
“啊!是气味!”苏惊呼起来,继而又变得懊恼。
看到苏这幅样子,大卫忍俊不禁。“你的鼻子只是个摆设,所以,你想不到海水的气味也无可厚非。但是,要永远记得我教过你的——想你想不到的地方。”苏回忆起了过去的日子,大卫不仅不厌其烦地对她做各种测试和调整,以优化她的性能,还带她领略宇宙的奥秘,向她揭示生命的伟大。在他的指引下,苏渐渐理解了自身的起源,同时也接纳了自体的存在。她羡慕一切生命,在她眼中生命充满了神奇和魔法。即便是现在她依然这样认为,也只有生命及它流露的崇高情感值得她敬畏。也正因为如此,大卫对她来说既是良师,更是益友,是终其一生都要追随的至理。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在什么地方?我感觉自己睡了好久,我的身体变得不听使唤了,连我的声音都不一样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卫紧盯着苏。
苏欲言又止。
看到这一幕,大卫露出了极大的好奇心,他的双眼因兴奋而熠熠生辉。“太不可思议了!你的思维机制都进化出了自我监控功能了,能对自己的思想活动进行筛选和判断,还具有选择性外显行为的能力……不得了啊!快,苏,把我的电脑拿来,我要把这些记录在观察日志里。”
苏站在原地,不安地摩擦着双手。她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把真相告诉他。如果告诉他真相,他能接受得了吗?要知道,很多自愿将自己冷冻起来的人苏醒以后,都因无法承受与世界的脱离感而自杀了。虽然大卫不是常人,但是苏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苏?”苏的紧张情绪让大卫感觉不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知道你是怕我一时接受不了,但是,对这类事情我早有准备。历史上有很多科学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苏吃惊地望着他。
“詹姆斯·格雷和谢尔盖·博德尼特辛都失踪了。我可能也是被某一组织或政府给绑架了,所幸你没事。”大卫试图保持平静,但神情中还是透着不安。
“大卫,事情不是你想象的这样。我答应你一定会告诉你真相,但不是现在。你刚刚做完颅脑手术,身体还很虚弱,你需要好好休养。你在这里很安全,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相信我,大卫。”苏恳切地说。
“颅脑手术?”大卫并没有大惊小怪,“所以,这就是我一直昏迷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刚醒来时会觉得身体不听使唤?”
苏点了点头。“我可以为你做个检查吗?”
“请吧。”
床左边的墙壁突然打开了一部分,有一个奇怪的东西迅速爬了出来。它像是一只钢铁蜘蛛,有小猫一般大小,通身闪着蓝色的电流,八只爪子灵活地划过地面,一跃就跳到了大卫的脑袋上。大卫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怪物”就打开了它的肚子,用一种柔软的胶状物包裹住了大卫的脑袋,只把他的脸露在外面。
大卫吓得睁大了眼睛。
苏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说:“没事的,她是医疗机器人。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专属护士了。”
“这么可怕的护士真的不会引发病人的心脏病吗?”大卫不可置信地问。
“当然不会,长官!”正在创建大脑扫描图像的“怪物”开口了。“在我服务期间内,还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我的仿生造型使我能有效快捷的进行各类医疗救护。长官!”
“好……吧!”大卫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怪物”还会说话。“那你服务多久了呢?”
“刚好十五年了,长官。从2246年至今,我经历了四十三次升级和改造……”
“等会儿,你说什么?”
“我说我经历了……”
“安静!”大卫费力地举起了一只手。他朝苏看去,满脸地惊恐。“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是个玩笑!告诉我!苏!”苏同样用惊恐的表情看着大卫,对大卫来说这就证实了一切。
大卫怔怔地看着她,张着嘴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努力理解这一切,可大脑却停止运行了。苏紧紧地盯着大卫,她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会崩溃吗?
“大卫……”她向大卫伸出了手,想安慰他,但并未如此做,她把手放下了。这汹涌而来的情感让她畏手畏脚。
“2246年至今……十五年……那么,现在是2261年?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只是睡了一觉,你却告诉我两百多年过去了,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被冷冻起来了吗?我早就注意到我的皮肤变得很光滑,就像年轻人一样。然而动作却不灵活,唯一的解释就是我被冷冻起来了,是吗?”大卫气愤地把手举到面前,活动着僵硬的手指,反复观察着。
“只有大脑,长官!”端坐在大卫头顶上的“怪物”又用悦耳动听的声音说。
“什么!”大卫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了。
“娜塔莎!闭嘴吧!”苏像个发狂的野兽咆哮着。她双目圆睁,双手紧握成拳头,怒不可遏。大卫被这一吼吓的不轻,乖乖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瞧你干的好事,娜塔莎!大卫不该知道的,他还没有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他刚做完大脑移植手术。天哪……你把一切都毁了。如果他的大脑因为承受不了真相带来的压力而爆炸……噢,天哪!太可怕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苏越想越可怕,仿佛大卫的大脑已经在报警了。她用手捂住脸,边哭边喊着大卫的名字,完全不能自已。
“她……怎么了?”
娜塔莎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是压力过大,长官。”
“你叫娜塔莎?好名字。我叫王大卫,你叫我大卫就好。”
“是的,长官。”
“好吧,随便你。”
苏仍然情绪激动地放声大哭。
“她要哭到什么时候?”大卫悄悄地问待在他头上的娜塔莎。
“无法确定,长官。”
“喂!你什么时候从我头上下来啊?”
“直到你命令我下来,长官。你就把我当做头盔好了,而且我几乎没有重量。”娜塔莎自豪地说。
“嗯,所以,只有我的大脑被冷冻了,而如今,我竟然在2261年……”大卫无奈地笑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苏?毫无逻辑,狗屁不通。哈哈哈哈……”大卫狂笑不止,笑得险些喘不上气来。
“请立刻镇静下来,长官!”娜塔莎通体闪着红光,像个烧红的铁块。“警报,受体血压升高,脉搏一分钟150下……”
“打镇静剂,快!快!”苏喊叫着。
娜塔莎迅速伸出一只“爪子”,给大卫注射了镇静剂。苏立即扶住大卫摇晃的肩膀,轻缓地抱起大卫,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床上。
“受体血压恢复正常,脉搏一分钟75下。警报解除。”娜塔莎终于不再闪着揪心的红光了。
大卫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周围的事物都渐渐虚幻起来,仿佛又要进入云雾之处。大卫喃喃自语:“苏……”
“放心吧,大卫。”苏轻抚着他的脸庞,“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也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