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鸱鸮落在襄阳侯府门口的一棵大柳树上，圆圆的眼睛反射了灯笼的光，紧紧盯着门缝处一只硕鼠的动向，在它隐约察觉到身后有什么盯着自己转身准备攻击时，猛地朝它扑了过去。

硕鼠死了。

鸱鸮重新飞回树上，继续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住襄阳侯府大门，嚣张得明目张胆。

荣和堂门口，五个二等侍女听到堂里传出来的吵闹声痛吟声和碗碟破碎声，紧张兮兮地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哆哆嗦嗦几乎快要把自己抖成了厨娘手里的筛子。

洛嫣然站在下手处，目光平静面带微笑地跟郑氏大眼瞪小眼对视着。

小小的身体里装着来自几百年后大大的嚣张。

郑氏气得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一手撑在红木桌子上，一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攥着拳头：“洛嫣然，你威胁我？”

“不敢不敢，”洛嫣然笑笑说，“女儿只是在陈述自己心中所想而已，您都要拿我喂狼了，我这条命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轰轰烈烈的死掉，到时候黄泉路上，我还能有几个伴儿。”

郑氏眼里的火几乎都快要喷出来了：“何氏和洛黎的命可在我手上，你若是敢死，我一定要他们立刻过去陪你！”

洛嫣然不为所动，仿佛全然不在乎，淡淡道：“如若届时您还能抽出空来的话，劳烦了，可就怕您还没未抽出闲暇对我母亲和弟弟怎么样，荣安王府和陛下就要亲自找上门来。”

“欺君之罪，按律例，是抄家还是灭族？”顿了顿，“母亲，事情明明不至于到那个地步，您何必非要走成死棋。”

洛嫣然一边说着一边缓步朝郑氏走了过来，瘦小的身体在烛光里显得有些晃动，偶尔走到烛光的阴影里又似消失了一般。

郑氏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站在眼前的人并不是从前只知道龟缩在含香院扭捏胆小的洛嫣然，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鬼魅。

她活着，却已然不惧生死。

没了刘妈妈的阻拦，洛嫣然很快走到了郑氏面前。

她抬头看向郑氏，明亮干净的眼神可以说是有些真诚的。

可郑氏却在这个眼神中踉跄了一下。

她从小在宫里长大，什么样的威严气势没见过，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孩子压制住。

“你想怎么样？！”郑氏冷声道。

“二姐姐是您和父亲的心头肉，怎么能嫁给一个疯子，我说了，我替她嫁过去，”洛嫣然说道，“只是此事上达天听，您应当也不想节外生枝，是以女儿觉得，您须先将我挂在您名下，得一个嫡女的名头。”

“之后嘛，我有两件事有求于您。”

郑氏从鼻子里喷出一声恼怒的冷哼。

她这语气可一点不像是要“求”的。

洛嫣然无视，继续道：“其一，嫡女出嫁，需要嫁妆，咱们家的姨娘和我父亲有多大本事您心里比我清楚，是以嫁妆之事，还烦请您帮我操办操办。”

郑氏：“……”

“其二嘛……洛黎年幼，身体又不好，留在家里只会给母亲添堵给哥哥添麻烦，不若就跟着我一起去左家吧，”洛嫣然道，“我们两个一走，家中便只有哥哥姐姐两个嫡子女，您可以省下许多心。”

洛世奇是郑氏所出，实打实的嫡长子，按理可名正言顺继承洛震霄襄阳侯爵位以及侯府名下所有财产。

本来侯府没有洛黎这个庶子什么事儿。

但坏就坏在洛震霄虽然平时对何氏和洛黎冷淡，其实却很在意他那个庶出的儿子，就怕自己死了以后郑氏对洛黎不好，他早早写了遗嘱，把家里几百亩上好的水田以及京城外两座风景极美的庄子划到了洛黎那一份儿里。

给他这个庶出的儿子及何氏铺好了后路。

所以即便洛世奇以后继承了侯府，所得的后附财产也是缩了水的。

洛黎也因此成了郑氏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天得琢磨三遍怎么把这个碍事的小子除了又不会让洛震霄休了她。

郑氏顿了顿，倒没有先前那么生气了，试探道：“洛黎乃是侯府的男丁，哪有跟着姐姐嫁出去的道理。”

洛嫣然狡黠地笑了一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洛黎年幼贪玩，经常喜欢扮成下人出去玩，成亲的时候家中混乱，谁知道他是跟谁跑丢了的。”

郑氏道：“你父亲定会全城张榜寻人。”

洛嫣然眨眨眼：“我跟洛黎手足情深，到时还请母亲成全。”

郑氏看着她没说话，洛嫣然笑笑道：“至于他名下的田产庄子，我会跟他好好说，侯府的东西，除了姐姐的嫁妆，其余自然还是要放在母亲这边为好。”

郑氏眯了眯眼睛，晃动的烛光让她总是觉得今天晚上过得格外不真实，一直到已经回到了卧房，心里还有些大起大落后的震荡，好容易回过神来，理清思路，她又连夜招来了侯府的账房管事。

郑氏倚在贵妃榻上，刚喝了口参汤，想要暖暖身子，又皱着眉吐了，丢给管事一沓账本道：“把近来十年间庄子里、店铺上打下来的欠条归拢妥帖，按着远近封在五个漆红雕凤大箱子里，装不满的话……你再看着赛点儿旁的什么，厚实些，别让人一抬便觉出不对。”

这管事也是郑氏手里的老人儿，听到“漆红雕凤大箱子”便猜到了郑氏的打算，担忧道：“毕竟是去荣安王府，如此做法，被王府发现恐有不妥啊。”

郑氏对着空处白了一眼，鄙夷道：“你当人家王爷像咱们侯府这位一样，连女方嫁妆都惦记，哼，人家根本不屑我们陪嫁过去的那点东西。”顿了顿，“对了，一定要挑那些欠了许久都没还上的欠条，人死了的也算上，都塞进去封好了，大婚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打开。”

管事应了声是，转身要退下，郑氏又朝他招了招手：“等等，把这汤也一道带出去，问问哪个厨娘做的，明天赶走，什么东西，一点儿滋味都没有！”

管事朝那汤里看了一眼，接过白玉碗去了厨房，没看到厨娘，却在摆置碗盆儿的架子上看到了一只白瓷汤勺，上面系着一条编制精巧的红绳。

……

而相比于郑氏有温暖的汤喝洛嫣然就比较惨了，她回到房里都没心思仔细回想一下今天晚上这一场硬核谈判的经过，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咕噜声就让她体会到了什么是人间地狱。

洛嫣然翻遍小屋没有找到吃的，没型没款地瘫在了椅子上，都没力气坐直了，在脑海里唤醒原主道：“亲，你房间里都没有食物吗？你这样的悲惨小姐，再不济也能有一碗馊饭吧！”

原主的声音很快回应了她，道：“原本应该是有的，可现在早过了用饭的时辰，饭食应该是已经收走了。”

“那还有哪里有吃的，”洛嫣然有气无力道，“一下午我就喝了一口茶水，还是凉的，要是再这么饿一晚上，我怕是要连夜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原主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道：“厨房应该还有点冷饭的，要不，你去找找？”

洛嫣然起来要走，忽然一阵眩晕差点把她撂倒，她连忙扶住门框，喘了一会儿：“一片金星儿在我眼前晃！”

“你……”去厨房的路上路过一片竹林，原主忽然开口道，“今日去找郑氏要洛黎一起去荣安王府，是为了我？”

洛嫣然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了：“多新鲜，您刚知道？”

“嗯，”原主愣了愣，很真诚地回答道，“多谢。”

洛嫣然赶紧对着眼前摆了摆手：“唉，先别着急谢，我今天说了，要跟你做个交易，救你弟弟就是我这个交易其中的一部分，只要你乖乖离开，把这个身体完全交给我，我还可以让你母亲也活下来。”

原主：“……”

洛嫣然推开厨房大门，里面没有灯，她只能抹黑去翻灶台上的锅碗瓢盆。

“我知道你很看不起我这种做法，你先听听我的道理，然后再评判也不迟，”洛嫣然在锅里找到了一屉冷包子，一口咬了下去，原生态猪肉的香味瞬间让她重获新生，“你上一世死得冤屈，想要重生报仇，这很无可厚非，可以你的能力若想报仇必定救不了人，好好权衡一下你觉得哪个划算？”

洛嫣然拿起了第二个包子：“当然了，你若是觉得这个买卖做得亏，不想点头，也没问题，我就忍耐点儿，以后习惯你在我耳朵边儿时不时发个脾气咒个人就是了。”

原主迟疑一下道：“那洛黎和我娘……”

“你都不管我还管什么，我逮着哪天方便立马卷铺盖跑路，也不做什么洛家小姐了，随便谋个营生，天地之大，总有能让我活下去的地方。”包子有点儿噎，洛嫣然抄起水瓢直接在水缸里装了半瓢水顿顿顿灌了几大口，“你别怪我说话直接，我是觉得我们现在这种畸形的共生关系若真走到那一步，总要有一方舍弃点什么。”

原主都呆了，好像从洛嫣然的交易里只看到自己要放弃这个放弃那个，恨声质问：“你舍弃什么了！？”

“大小姐的身份啊！王府二夫人的身份啊！”洛嫣然十分从善如流，“我牺牲很大的好吧！”

原主都不想跟洛嫣然说话了，若是能咆哮出来，估计声音都得分了叉：“厚颜无耻！”

洛嫣然对着水缸里好看的小脸儿挑了挑眉：“我师父以前也这么夸我。”

原主：“……我绝不会让步，前一世的仇，我一定要报！”

洛嫣然完全不在乎：“做决定不能着急，人生啊，变数很多的。”

吃饱喝足，洛嫣然困了，打包了剩下的半屉包子以防明天早上没人送早饭，施施然刚迈进去含香院的大门，忽然看到母亲所在的正屋里有一点烛光闪动，隐约还能看到里面对坐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洛嫣然停了脚步，站到院里的枇杷树下，往树干上一靠，抱起了膀，问脑海中的原主道：“这里面有两个人，你能看到是吧。”

“我又不瞎！”原主都没好气了。

洛嫣然指了指右手边那个梳了高耸妇人发髻的影子：“这是你母亲对吧，瘦瘦的，弱弱的，还梳了这么个难以描述的高难度发型，”又指向对面的影子，“可这个人……好像不是你父亲吧！这应该是下人才会梳的发髻，诶诶诶，他们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