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上云镇入了夜,家宅宁静,只有这一方院落中,灯火通明。
自上次官船上孙建利一案时,安歌就发现魏灵均有个习惯,若是心中所思有些眉目,便爱四处踱步。
他信步围着长桌绕起圈子,眼睛直盯着长桌上的江陵地图,喃喃道,“看来是调虎离山之计。”
“你也看出来了吧,说来听听。”公子霄仿若知道他心中所想。
“兵法有云,待天以困之,用人以诱之,往蹇来连。”
他停下步子,用剑柄指着地图中的江陵府道,“事出总有因,上云决堤一事,刘澄必然参与其中,他既知晓堤坝线路已改,定然也料到了还有一场洪灾出现。这一场洪灾,便是待天困之。上云与江陵府,虽说不远,但即便乘车马,往来也需两日,他料到我们得先助上云百姓避难,无暇顾及江陵府,是用人以诱之。正是转移贪污官银的大好机会。”
他轻动手腕,将剑柄从地图中的江陵府移至上云镇,“即便我们现在发现了,以我们一行人的人力,也不可能既顾全上云的百姓,又把他的四路人马抓回来,何况这四路人马中有的兴许是障眼法。”
看来这刘澄懒政只是表面功夫,暗地里却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安歌腹诽道,上云和官银,二者只能选其一,不管怎么选,这一行的结果都不会太好,太子也会失去回京摄政的机会。
众人沉默良久,无人敢轻下定论。这个决定,只有公子霄来做。
谁也没想到一个黄毛丫头这时敢跑出来说话,夏征元还捏着她的胳膊,却被她轻轻拂下,低声耳语道,“爹,事关紧要,你就让我说两句。”
“白统领,敢问这运送物资的四个城镇,分别是哪四个?”
他有些不耐烦,一心只想护公子霄周全,旁的事情并不在意,偏偏瞧见公子霄朝他微微颔首,只好答道:“分别是上云,七峡,宁江和望鱼。”
安歌心中琢磨着,他们人在上云,七峡也是重灾区,若是将官银转移到这两地,反而危险,那剩下大概率就是宁江和望鱼,四个镇子缩小成两个,倒还有些希望拦截。
但洪灾的事,也是棘手,转移全镇的百姓怕是来不及。记得前世江陵地区也发过大水,那时提前泄洪,只淹没些村庄,不知此法可不可行。
“傅大人,草民曾听闻水利中有泄洪一法,不知是否行得通?”
夏征元面色惊诧,前几日她确实冒进,他估摸着是些小聪明,现下却不知自己的女儿何时对水利也有些兴趣。
傅守源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相间的胡须,“泄洪可把江水排到附近的农田,而不引入镇中,但就目前上云的情况来看,还需要在赤水河边挖多条沟渠,才可能实现。三日,就我们带来的这些人,着实困难。”
他们一行人本是来赈灾的,也就带了二十来个壮丁同行,未曾料到还会有开沟挖渠这等状况。
“若是我们能集合镇上的年轻劳力呢?挖渠者每人一担粮食,五两现银。刘澄贪污的官银大概率不会运送到重灾区上云和七峡,白统领可以带两路人马去宁江和望鱼拦截。”
眼前这个纤瘦如竹竿的小姑娘,看来不止是牙尖嘴利,真有几分谋略思量,公子霄望着她笑道,“虽不是万全之策,倒值得一试。”
说罢转头向叶知行道:“上云镇青壮年人大抵有多少?”
这几日,叶知行走访了上云镇的各家各户,统计受灾情况和人丁数目,他从袖口掏出一本小册子,翻阅了片刻,“可劳作者,六十余人。”他合上册子,掐指一算,“若是分四队挖掘沟渠,兴许两日能完成傅大人所想。”
公子霄轻拍桌案,朗声道:“集合各家各户,连夜开工。”
当晚,白统领便领了他身边的三五个干将往宁江镇去,同时飞鸽传书给留在江陵府监视刘澄的几个手下,命他们赶往望鱼镇。
氤氲着水汽的上云之夜,被一串串高举的火把打破宁静,出人意料的是,镇子上的百姓得知能挖沟建渠疏导洪水,个个奋勇报名,连小晟也抡起铁锹跟在傅守源的后面。
三日后的清晨,黑云压城。
一道闪电劈裂层云,雷声接踵而至,沉如炮轰,使人悸恐,暴雨如注,倾盆而下,仿佛接到神明的旨意,要把天河中的水全部灌下来。
雨点坠落在雁回江上,江水如得了魂魄的巨龙,滚滚而来,千层浪涌,水流湍急。那赤水河也慢慢靠近主江的水位,不断上涌,傅守源的两个石人像,已被河水没过了耳畔。
距离傅守源上一次沿河挖渠,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些年他在工部节节高升,只需在房中规划图纸,这种现场挖渠的事都是手下带着地方官去做,这几日在上云的经历,倒是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跟着师傅们赤脚入河,吃大锅饭的时光,别样的充实。
“到预警线了,大家快撤!”他一声大喝。
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赤水河边的四条沟渠已经挖的差不多了,沿着西南,西北两边顺势而下,直引入上云镇郊区的田庄。同时又在城郊挖渠处准备了十条竹筏,若是水势太猛,还能乘筏回城。
安歌和魏灵均学那林中老翁以竹篱和石板挡水之法,联合镇中的妇道人家们做了些竹笼,装上石块,铺在城东地势低的地方。留在镇子里的老弱妇孺们,也被公子霄安置在带有二层的茶馆,商铺之中。
“成了,沟渠见效了!”远远望见那湍急的河水一部分顺着四条沟渠流向田野,一个挖渠的汉子站在竹筏上高兴地呼喊道。
可傅守源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待到傍晚,水位渐渐升高,没过了沟渠的深度。水漫到地面上,渐渐有一米之深,正好到达安歌他们设置的竹笼高度。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雨下整夜,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黑云像落在地上的豆腐,越来越散,慢慢消散开来,如血的残阳竟从乌云后露出了半个头来。
雨势渐小,安歌站在茶庵二楼的走廊上,仰面接了几滴淅淅沥沥的雨水,心中感恩,苍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