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食巷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一条窄巷,而是几条汇聚了各种早点小吃的街的统称。
天刚蒙蒙亮,大部分的早点摊子还在为新的一天做些筹备工作。
安歌口中的馄饨摊在户食巷一个不起眼的街角处,一转过这个街角,就能看见两个伞棚,下面支着一个小摊子。
摊子不大,几个调料罐子,一篮馄饨皮,一桶馄饨馅。
烧着热水的大锅冒着滚滚热气,为这冬雪刚停的清晨,平添了几分暖意。
安歌拉着灵均,熟门熟路地寻了摊子旁的长凳坐下。
这家店,是她回燕京城以后,央求夏蝉待她出门打打牙祭时候发现的。
尚书府里的菜肴虽然精致可口,却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或者说,那些菜品被雕琢得千篇一律,正适合官家小姐遵循着礼仪来吃,却少了几分这市井的鲜香。
“店家,来两碗鸡汤小馄饨。”
馄饨摊主是个两鬓微霜的大叔,慈眉善目模样,两手沾满了馄饨皮上的白面粉。
“好嘞。”
他欢喜地应了一声,今日天色还早,这是他开摊的第一单生意。
灵均打量了一下这简陋的馄饨摊子,又看了看她,只觉得离奇。
照理说,在江陵府的时候她大大咧咧模样是因为离京南下,又遇上洪灾,条件艰苦,不得已整日吃些清粥小菜。
如今回到了燕京城,她是生养在尚书府的大小姐,母家也是高门贵女,竟对这市井小摊熟门熟路。
不一会儿,那店家便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馄饨。
鸡汤做底,香气扑鼻。这家馄饨皮薄,煮熟后更是晶莹剔透的一层,油亮亮的。汤面上点缀着一把翠绿的香葱,让人食欲大开。
安歌用小勺盛起一个馄饨,放到嘴边吹了吹,一口吃进嘴里。
馄饨馅鲜嫩美味,合着馄饨皮滑溜的口感,在这冬日的清晨,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
他没动筷子,看着她享受的模样,淡淡道,“没想到,你竟爱吃这个。”
她一口馄饨还没完全吞下去,半咀嚼半开口道,“这鸡汤馄饨...多香啊...不爱吃才奇怪吧。”
没几口,她的馄饨已吃了半碗,而他的筷子还放在桌上。
他一口都没吃。
安歌轻轻拍了拍灵均的手,极小声地说道,“你吃呀,这儿又不是皇宫大内或者江陵府,没毒!”
他摇了摇头,将面前的那碗馄饨轻轻推到她的面前,“我知道没毒。你这么爱吃,这碗也给你。”
安歌放下手中的勺和筷子,思量着,难道是这馄饨摊太简陋,他魏灵均贵为王爷瞧不上这吃食?
之前在江陵府,日夜奔走于山林之间,也没觉得他是个娇贵王爷啊。
她将那碗又推了回去,道,“别看这鸡汤馄饨便宜,味道却好得很。这民间美食,可比那山珍海味有滋味多了!”
他沉默了半晌,拿起了筷子,面色却还是犯难,只淡淡说了一句,“有葱。”
“......”
那声音大概也就比蚊子响一点,原来,他没动筷子是因为挑食。
第一次在他这个冷面阎王这里看到这么普通的一面,倒觉得十分可爱。
“原来你不吃葱啊...不过天这么冷,这鸡汤馄饨你不吃太可惜了!我帮你把葱挑出来就好了啊。”
她笑盈盈地端过他的碗和筷子,一点一点认真把每一片葱花挑出来。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隔着馄饨油油的热气,她一脸认真挑葱的样子,竟显得格外温柔。
他自十岁那年丧母以后,便尝尽了后宫的世态炎凉。
英妃死后,幼弟高烧,太医却借故不来,太医院连一包救命的退烧药都不给,
懿清宫的侍女婢子,也偷偷盗走值钱的物件,另寻它主。
大雨滂沱,他在凤鸾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求尹后帮他寻太医来看一眼灵犀,跪到他两腿僵麻,那凤鸾殿的大门,连开都没有开过。
她们偏说,他母亲是感染恶疾而死,如今灵犀也染了病,懿清宫的人都是洪水猛兽,碰不得。
情意于他而言,是个妄想的东西。
就如,他也没有料到,连自幼与他和灵犀相伴的小惠,母亲的婢女,最后也会爬上龙床,成为他的养母。
沾染了世间冰冷的人,便会披上一层胄甲。
寡言,习武,夜以继日,练出的拳脚比虚无的情意可靠。
这样的他,没有想过,这层胄甲,是在一个初雪过后的寒冷清晨,被这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馄饨融化的。
馄饨大叔瞥见安歌那碗吃得差不多了,便上前来看他们需不需要些别的,却见一整碗馄饨还没动,而她正挑着葱花。
他带着几分愧疚道,“哟,客官,您可是不爱吃葱?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上了年纪,也没想周全,便习惯性地撒了葱,害您夫人一片片给您挑。”
夫...人...?
她手中的筷子一下子停在了空中。
“我...不...”
她刚想说他们不是夫妻,那馄饨大叔又笑道,“少侠真是好福气,娶得这样温柔贤惠的女侠做娘子。”
安歌上下看了一眼二人的衣着,都是一身黑色夜行衣的打扮,这摊主将他们认成江湖人士,也不足为奇。
但是把他们认成一对夫妻?
这就有点尴尬了。
而且这大叔还是个话痨,他们又是唯一的一桌客人,没有那么忙碌,他便聊兴更浓。
“我年轻时也在江湖上闯荡过两年,结识了我们家那口子,当年也是这般情意绵绵,红尘相伴,仗剑天涯。如今老了,偏安一隅,天不亮我便出摊做馄饨,让她多歇息歇息。到了下午再与她去城东买些小菜,虽说平淡,也得其乐。”
大叔说得自我陶醉,搞得安歌一时也不忍心对他否认。
她对灵均使了个颜色,大抵意思是:喂,你倒是说两句澄清一下啊。
他却凤眼含笑道,“谬赞,谬赞。温柔贤惠倒也谈不上。”
“......”
他这话什么意思,说的好像她真是他娘子似的。
此时葱也挑干净了,她将那一大碗鸡汤馄饨推回他面前,“赶紧吃。”
大叔见她眉心微蹙,便不再打趣他们。
那碗馄饨,大抵是他十八年以来吃过最香的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