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带着一个小小院落的茅草屋的门,白长平一眼就看到了堂屋正中挂着的一张画像。
画像上是一位身披铠甲的威猛将军,脚下尸骨如山,背后火光冲天。
老人进屋,手指微微一动,只见那屋里桌子上原本空空如也的水壶便凭空灌满了清水,而后老人又抬手一引将水壶抓过来,另一只手“呼”的一声燃起一团火焰,他就这么一只手托着水壶开始烧水。
“小友莫怪,我这人随性惯了,屋里没什么器具,烧水做饭全靠自己这一双手。”老人笑呵呵地说道。
白长平还算好,毕竟真气引物、气化水火的本事对修士而言并不稀奇。但虎子就不一样了,他本来就是对这老者尊敬有加,再加上见到这等从没见过的神仙伎俩,更是让虎子佩服的五体投地,此时站在屋子里畏手畏脚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不必拘谨,你还不算是大金书院的学生,不必在乎平时那些尊师重道的规矩,就当我是个普通的老人就好。”
说罢老人一推手,虎子便被一股柔和的真气牵引着退到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白长平见此也是一拱手行礼,说声“叨扰了”便跟着虎子坐下了。
老人凭空抓来三只茶杯放在桌上,在茶杯上用手轻碾间便有上好的茶叶落入杯中,而后老人用烧好的热水给白长平跟虎子沏了杯浓香四溢的的碧螺春。
“喝杯茶暖暖身子吧,我们这茫茫洲可不比你们中洲大陆啊,是不是相当寒冷?”
老人坐下,捧着茶杯轻抿了一口,长舒了一口气问道。
白长平点点头,深有感触:“冷太多了,我们中洲大陆冬日下雪远不及这茫茫洲十分之一的冷。”
老人看了虎子一眼,呵呵一笑:“当年小成刚来的时候比你们惨多了,你们还有这上好的衣物御寒,他那时候啊,身上还穿着单衣,跟着官府的马车到门口的时候,冻得都不会写字了。”
老人陷入了回忆,仿佛王杨成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一样。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冻得蜷缩在马车上跟个受了伤的猴子一样,你说可笑不可笑?你说可悲不可悲?其他贵人家的公子个个神采奕奕,穿着光鲜,四处交际、发展人脉,就杨成自己家里穷,没钱买御寒的衣服,也没有暖石可用,为了不冻死整日待在屋舍里靠着屋舍的暖石取暖。”
“但杨成好学努力啊!所以皇天不负有心人,这都是命。”
老人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白长平却是来了兴趣,王杨成在大金书院这些往事他是非常想知道的,为什么一个修士会甘心放弃修行回到故乡当个村长,白长平一直很不理解。
“老前辈,您能再多说一些杨成的事吗?”
白长平一脸期待,连桌上的好茶都是不顾着喝了。
老人笑了笑,说道:“杨成这孩子啊,那可是我们这些老人一直津津乐道的榜样。”
“他在这书院一共就学了四年,结业之后也没留下,执意回了故乡。听他的先生说杨成本来是打算留的,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最后选择了离开,这事啊一直是我们几个老东西的心病。”
老人叹了口气,眼中有些不甘,他看这白长平说道:“杨成这孩子,是个真正的天才……对了,不知现在杨成什么修为了,有没有地阶中期啊?”
白长平挠了挠头,地阶?三十岁出头的地阶中期?这老头是昏了头吧?
“前辈,杨成只有黄阶……大概层左右,您是不是记错了?他怎么可能七年时间修炼到地阶呢?”
老前辈突然就像听到了什么骇人的消息一般哽住了,他双眼瞪得老大,嘴唇颤抖着呢喃:“黄阶……还是黄阶层……小成你是真的糊涂啊!”
老人突然伤感,面相一下子就老了,他叹气说道:“小友你还是不了解杨成啊,你不明白他的天赋到底妖孽到了什么地步,我们几个老东西曾经为了留下杨成都不惜以死相逼了啊。”
老人还在为王杨成黄阶层的事生气,气得都是身体颤抖,忍不住想跑去中洲大陆把王杨成狠骂一顿。
“小成在书院学了四年,他前三年求知若渴,天天不耻下问,除了偶尔调皮翻墙出去玩之外,在先生们眼里,那就是最乖的孩子了。但小成一直不修炼,修为刚刚入门,连黄阶一层都是不稳固,我们一直认为杨成没这个天分,毕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学好诗书经论以后入朝为官也行,不一定非要走修士的路子。”
“但到了第四年,没想到小成却一鸣惊人,半年连破五层修为,更是在结业前就摸到了黄阶层的门槛,惊呆了书院所有的先生弟子。”
说到激动的地方,老人竟是手舞足蹈起来,皱着眉头比划着,好似在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丰功伟业一般。
白长平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他惊恐地张大嘴巴,一时间脑海空白一片,根本听不到老人后面说的话语了,他耳中只剩下了“一年层”这句话。
一年层!
白长平五岁开始修炼,十三年才玄五修为,虽说他因为功法特殊的缘故修炼速度只有平常修士三分之一的水平,但王杨成一年层的壮举依然是白长平可望不可及的事情。
“一年从入门到黄阶层!”
白长平的识海内,黑袍惊讶地大喊出了声音。就连黄袍也是略有吃惊,睁开了入定养神的双眼。
“没有,我的记忆有限,只有三代的。”黑袍一脸凝重地说道。
黄袍也是微微皱眉思考着,良久之后开口道:“我比你稍微多一点,上推四代也是没有听说任何人修炼得这样快。”
如此一来,黄袍和黑袍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五百年来,不管是关外还是关内,王杨成都是修炼速度最快的那一个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不世之材!
“王兄他……”白长平惊讶的说不出话了。
老人悔恨的锤了一拳自己的大腿。
“当时就不应该放杨成离开!死也要留下他!”
白长平内心的波澜久久不能平静,有这等天分,王杨成却是选择了回归凡尘,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就在白长平惊讶,老人悔恨的时候,一道声音从天而降,回响在众人身边。
“我早就猜到了,杨成既然选择了离开,那他成也就放弃了修士的长生之路了啊。”
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从风雪中踱进院落,他轻轻挥手拍掉身上的残雪。
老人呵呵一笑,看着这中年人说道:“你有多久没来我这院子里了?是不是看不起我这老头子了?”
中年人穿着一身米色长衫,腰间别着一把扇子,风度翩翩。
“哪里,老师说笑了,我是怕您打我。”
中年人走进小屋,半开玩笑着说道:“小子不才,斗胆请老师赐座。”
老人笑骂一句,凭空一引扯来一把椅子扔给那中年人。
“我哪里算你的老师,只是你入学时教过你两天罢了……咦,你已经地阶层了啊!”
中年人拉过椅子坐下,朝白长平一拱手说道:“在下金律言,是王杨成的先生。”
白长平听闻,连忙拉着虎子站起身来给金律言行礼。
“晚辈白长平见过先生,王兄让我替他问好,并且托我带话,说是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了。”
虎子战战兢兢,声音细小地低着头说道:“我……我叫王虎,是王叔叔的同村。”
金律言笑着拉过虎子,摸虎子的后脑勺说道:“好孩子,你一定会喜欢这座书院的,以后你就跟着我修行了。”
听闻先生收徒了,虎子扑通一声跪下,给金律言磕了三个头,金律言一脸微笑着受下,然后扶起虎子让他坐会椅子上。
“杨成……可惜了啊,若是他留在书院,现在不知能有什么可怕的成就啊……二十多岁才开始踏入长生路,一年便眼看着到了玄阶的门槛,若是这七年……”
“不敢想象。”
金律言叹了口气,他打眼看向白长平,重新笑言:“但我这个人对自己的学生弟子向来是有教无类,既然杨成不后悔自己的决定,那便由他去吧。”
白长平的好奇心都快要撑爆了,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询问。
“金先生,王兄为何放弃这大好的前程回了故乡?你可知道个大概?”
金律言以手扶在椅子的扶手上,眼睛看向门外的风雪说道:“差不多也能猜到吧,杨成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情的。”
“他最初开始萌生这个想法大概是见了自己的同窗有多么的冷漠无情吧。修士踏上长生路有一种说法相信小友也听说过,叫作‘斩红尘’,就是与自己那些凡尘的亲朋好友斩断联系,借由这种做法来明志,往后余生都为了修行而度过,不再受红尘烦恼。”
金律言顿了顿,继续说道:“杨成曾经有个同窗好友是北寒城当地人,他是个商户的儿子,来书院前父慈子孝,被誉为一段佳话。一日商户病重,他的母亲来求自己的儿子回家看商户最后一眼,但他儿子却是冷漠无情地把自己母亲赶了出去,以此当做了斩红尘的决心……他那母亲是杨成给送回去的,商户也是杨成给帮着操办了后事,杨成回来后便是性情大变,与那同窗断了情谊,开始动摇了长生的念想了……”
金律言叹气,皱着眉头说:“修士斩红尘如今看来都成了一种病态,尤其是那些刚刚踏入长生路的小辈们,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居然觉得与凡人联系会被夺去了那长生路上的机缘,更有甚者亲手杀死自己的父母,可谓人神共愤,简直是不可理喻!”
金律言说到最后头上青筋暴露,明显是生气了。
就是这种风气彻底伤了王杨成的心,让自己的爱徒最终放弃了大好的前程,不愿与这些人为伍而选择了隐居,这怎么能让他这个当老师的不生气?
“但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杨成当时跟我说的是要回家去寻找自己的道路,若是找不到还会回来的……如今你给我带了口信来,看来杨成已经想通了。”
“那就由他去吧!”
金律言摇了摇头,而后他起身跟老人告辞,领着白长平和虎子向大金书院那飞阁流丹,丹楹刻桷的学舍高楼走去。
老人跟着一行三人出了门,笑着跟金律言作别,而后慢慢悠悠的回了大门口的那张躺椅上躺下,继续看守着这大金书院的门面了。
“我是地阶的修为,所以我的弟子学生从黄阶到地阶都有,稂莠不齐,虎子你就跟着黄阶的同伴修行学习吧,待会给你找个帮衬的师兄。”
一边说着,金律言一边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他一招手,一张画卷迎风暴涨,不一会的功夫那画卷便成了一丈方圆的一张“毯子”。
“上来吧,书院占地广阔又是楼宇众多,所以书院中是允许御空飞行的,小虎你日后先学会这御物,方便平日的出行。”
虎子应了一声,手脚并用爬上那画卷。
金律言催动画卷便要走,白长平急了,连忙出声说道:“那啥,还有我……”
白长平不好意思的开口说道。
金律言一愣,不明所以。
“在下……囊中羞涩,实在是穷惯了,没钱买法宝,如今还没有能御空飞行的载物,这天上下着大雪,御风……就太冷了。”
白长平不好意思的说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羞耻了,自己那一方惊堂木给了虎子现在又不便要回来一用,御风飞行实在太耗真气,白长平舍不得啊。
“道友倒是有趣,请上来吧。”
金律言也不多言,打趣一句就是让白长平上了画卷,一挥手带着二人飞向高空。
白长平抬头望去,大雪纷飞之间能隐约看到高耸入云的楼宇之间一道道连廊纵横交错,连廊雕梁画栋,一幅幅彩绘仿佛人间仙境,又像是玉砌雕阑的仙界琼楼。
画卷飞的并不快,路过那些连廊之时还有不少身穿黑金色长衫的弟子停下脚步,给楼外御空飞行的金律言行礼。
“先生早。”
“见过金先生。”
金律言一一点头回礼,偶尔遇见自己熟知的弟子还会停下询问片刻的学业,问些前日所讲的学问。
“当!”
一声钟响响彻书院,不一会原本安静的楼宇开始喧闹,不少弟子走出书舍来到连廊上,或是御物升空,有说有笑的结伴飞回住处的屋舍。
“这是下课钟,早课结束,这些学生弟子们若是没有自己先生的课了便可以随意走动,是回屋舍静心修行还是去其他讲师处旁听都是可以的,但唯有一点,不能过墙出了书院。”
金律言郑重其事地看向虎子,王杨成当年最令人头疼的便是带头逃学了,平日里那般勤勉听话,可一旦听说了北寒城有什么庙会集市,王杨成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撺掇一群学生弟子翻墙出去看热闹。
好嘛,他也是知道个法不责众,每次抓到他们都是让先生没了法子,只能是罚着抄书早起,但这对王杨成来说根本就不算是惩罚啊!
所以后来先生们将计就计,给王杨成单独开了个先例,再是违反院规就罚他三日不得上课,自那之后王杨成才是消停了些许。
但也只是些许。
所以金律言真的是怕了,第一天入学便是有意无意的警告虎子,他可不想再出一个“王杨虎”。
虎子点点头便是记下了,在王李村私塾的时候便数他最是听赵老的话了。
“我看了杨成给的书信,小虎你跟赵老先生教过?”
虎子点点头,恭敬地说:“是的先生,在私塾的时候就是赵老先生教的我们。”
金律言呵呵一笑,说道:“那你可真是有福,赵老虽说修为在当时的讲师里排在最末,但他毕竟来自火桑洲的洛阳书院,教授大道经法那是一绝,整个书院都是没人能论道说得过赵老的。”
“不知道你跟赵老学了多少,能背诵《天子无一法门吗?”
虎子有些难为情,摇了摇头。
金律言皱眉,“《自在清心咒?”
虎子又是摇了摇头。
金律言看向白长平,白长平连忙一拱手说道:“虎子的灵根是在下给看的,本来赵老只是拿这群孩子当了普通人,并不晓得虎子有这个天分。”
金律言恍然,原来如此,看来自己得从头教起了。
那也无妨,当年王杨成也是从零入的门,三天便背会了三百道藏,惊了同窗许久,让他们给奉若神明。
现在想来还有些好笑。
随着一行人一问一答,画卷飞过了学舍的高楼,来到了一排一排的石头房屋之上。
“小明!”
画卷缓缓落下,金律言轻声喊了几句,不一会就有一位慌张之间连鞋都穿反了的弟子跑出房子,来到金律言身前。
“先生!”
这弟子身材魁梧竟是有丈二之高,白长平得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金律言走上前两步,那弟子弯腰行礼,将头低下,让金律言能够平时自己。
“他叫王虎,从今日起就是你的小师弟了,你带着他转一转,放下东西收拾好自己的屋子,明日跟着你一起去学舍。”
金律言让出身后的虎子,虎子抬头看着这个有自己好几个高,好几个宽的师兄有些犯怵,低头行了个礼。
“师兄好。”
那二十来岁的魁梧弟子应了一声蹲下身子,一双比虎子脑袋都大的手放在身前作揖,与自己的小师弟行了见面礼。
“王虎师弟,日后叫我小明师兄就可,你先随我进屋吧,我带你去找你的房间。”
这汉子站起身来推开石头屋子的门,一脸微笑的等着虎子。
虎子点点头,跟着自己的师兄就要进屋。
白长平见此,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转身便要离开。
突然之间只听一声稚嫩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哥!一路小心!”
只见虎子回过身来,一脸泪水,扑通一声跪在了一尺厚的大雪里,冲着白长平的身影久久不愿起身。
一行热泪从白长平眼角滑落,他抬手拭去,身子半转,一脸宠溺。
“哥知道了,你自己在书院好好的。”
“哥……走了啊。”
白长平嘴唇蠕动,说罢这句话他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双眼泛着泪光。
他狠下心来一转身,也不再顾忌什么真气不真气了,一跺脚腾空而去,在虎子的注视下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风雪里。
空中只留了一串晶莹的泪珠混着雪花洒在洁白的积雪上。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