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问荆没能睡到天明。
她梦见自己坠进深不见底的湖,一寸一寸往下沉。光与声逐渐消逝,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她想要向上方的光明游去,四肢却如同灌了铅,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下去。
她在黑暗中挣扎着醒来,只觉得浑身发冷,头疼得像要裂开,四肢沉重。世子安排了两间下人的房间给他们居住,外面有府兵驻守。她硬撑着下了床,从一旁的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加上,却还是觉得冷。
薛问荆知道自己这是受了风寒。只可惜她父亲医术高绝,她却没学到一星半点,只得靠在床上裹紧被子。
有些事她并非看不出来,只是没兴趣深究,没想到却因此被人下了套。若只她自己也便罢了,却不曾想牵连到了柳长明。
她开始回想起一些之前没有注意的细节,有一些东西她明明早已发现,却装懵作傻地没有深想。说来可笑,她本以为不知不问便可避开这滩浑水,谁想反倒方便了人家拿她当刀子使。
第二天早上柳长明见到她时吓得脸色比她还难看,一叠声地质问:“何时开始不舒服的?怎么病了都不知道吭一声?你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还走得动吗?”
薛问荆虚弱地嘲笑他:“我不过就是外感风寒,看你这样子怎么跟我要死了似的。”
“别胡说八道!”柳长明脸色一黑,手忙脚乱地解下外袍往她身上披,半晌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傻?!”
薛问荆虚心承认:“我也觉得。”
世子知道后派人请了大夫,薛问荆没心没肺地评价:“他倒还有点良心。”
柳长明听了差点忍不住踹她。
快中午的时候有女婢送来两套男装让他们换上,然后领他们坐上一辆马车。马车上已有三个人,一个是年近半百发鬓斑白的男子,还有一对年轻兄弟。
半百男子衣着与他们相似,那对兄弟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劲装,一个佩刀一个携剑,眼神不善。
柳长明不动声色地隔在薛问荆与他们之间,那半百男子最先开口道:“你们就是昨晚伤了府兵的那两个小贼?”
薛问荆和柳长明看了他一眼,都懒得理他。
男子对两人的态度十分不满,再次挑衅道:“怎么,不敢与我说话?”
薛问荆直接两手一笼闭了眼靠在车壁上养神。她本来想把自己昨夜穿的那套衣服带走,世子的人非说怕引人注目不让她随身抱着,此刻心里正烦得很。
光那套衣服倒不值什么,可她在上面添了许多零件,包括昨晚发射出乌针的那条腰带。那腰带只要不细看与普通腰带无异,负手时按下嵌在腰带后方的一颗玉石便会竖起并发射藏在腰带里的一圈乌针,整个过程几乎在转瞬之间,加之夜色掩护,极难让人察觉。
那男人还以为二人是怕了他,脸色得意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其自己的长篇大论,其中主旨无非是把两个人全方面从头到脚从外到内贬损一遍,夸几句世子仁爱,再夹杂几句古人云几句自己思,一说起来就没个完。
若是在平常薛问荆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可她这时候既身体不适又心里不爽,处于一种又乏累又躁郁的状态。
在男人说到不知第几段的时候,薛问荆打了个哈欠,打断了一句:“这车里的声音外面听得到吗?”
年轻兄弟中的一个回答了她:“此车乃特质而成,有门无窗,车内外互不相闻而无窒息之虞。”
这样绝妙的一辆马车,配上一个说教的两个携兵刃的,分明是故意要恶心他俩。
薛问荆换了个姿势将双手拢回袖中,挑唇一笑,“这是去酒肆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外面还有府兵跟着,两位大哥带这么两大把冷冰冰的兵器不嫌沉吗?还是怕我们兄妹对三位做什么?”
这笑容若放在其他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脸上称得上天真烂漫,在她脸上却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不怀好意。兄弟俩眉头一皱,不约而同地抽刃出窍,柳长明动作却比他们更快一步,生生将二人的手按在半空。
“其实要真打起来我们还真不一定是二位的对手。”薛问荆慢条斯理地说,“但我这人吧,不像这位说书的大爷一样君子,就喜欢玩点阴的。”
二人后知后觉地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转头一看,只见那刚刚还口若悬河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省人事。
兄弟俩还未来得及做出多的动作,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柳长明转头向薛问荆伸出手,薛问荆眉眼弯弯地露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小截点燃的香。她从袖中翻出一个小瓷瓶扔给柳长明。柳长明倒出一颗棕褐色糖丸扔进嘴里吞了,这才开口问:“这香你哪来的?”
“从荟灵谷去年给老顽童的寿礼里顺的。”薛问荆捻灭了香,“还好带了这个。这东西妙就妙在有解药,不像其他的迷魂香那样闻者必倒,百里伯伯在这方面真是个天才。”
柳长明表情有些纠结,“你早就想好要把他们迷倒?”
“一开始没这么想。”薛问荆随口解释,“只是这人话实在太多,我才借着打哈欠吃了解药,这才点了香。”
柳长明不知道说她什么。还好他从小带着这个小丫头长大,一见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心里在打鬼主意,不然这会儿在马车里睡过去的可就是四个人。
见这三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柳长明皱着眉问:“你真要把腰牌给他们?”
“我可不相信世子说的那一番冠冕堂皇的鬼话。”薛问荆冷笑一声,“且歌楼是什么样的地方表哥你比我清楚,进去的人除了你没一个心里头是干净的。为了万民?呵。”
她轻嗤一声,一句话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朝廷与江湖就像一支蜡烛发出的光与映出的影,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上那么多疯子,朝廷里的人又不是瞎子傻子,不过是只要不越界双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说到这里,忽然问道:“你说昨晚世子的府兵压着我们回城,会有多少双耳朵听见?今日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六和酒肆,又有多少双眼睛会看见?”
柳长明骤然明白过来,双眼情不自禁地睁大:“你……”
“有的人把我当棋子使得顺溜,我总得回点礼。”薛问荆脸上没有表情,一向淡漠的眼中不经意间流出的狠厉让柳长明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这世上一向谁老实安分谁倒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不怕火苗燎起来烧了自己屁股。”
临下车的时候薛问荆把三个人依次拎起来左右开弓一通猛扇,反正吸进去的迷香不多,物理唤醒一下就行。
当世子看到三个人脸上的红印时表情十分难看,却也不好当街发火,只得带着人进了六和酒肆。
跑堂的伙计领几人进了个雅间,上了茶水后就退了出去。薛问荆的脸色依然十分难看,可她像没事人一般向世子低头作礼,难得礼数周全地说:“还请世子在此稍待片刻,由表哥去取腰牌。”
世子见薛问荆不动如山地坐在椅上,知道只要她留着柳长明就不会出尔反尔,颔首道:“去吧。”
柳长明起身走出雅间,脑子里像卷了一团乱麻。薛问荆这丫头从她爹去世之后就越发皮,跟着柳成荫满天下走了一圈,不但没走出什么潇洒广阔清风朗月的胸怀气度,反而看上去越来越冷心冷情,既没正义感也没好奇心,遇事都是如出一辙的漠然,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好像看穿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破。
还没等他总结出个什么,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只手往旁边一拽,将他一把拉入了一个雅座。
他张嘴就打算呵斥一声,却在看清楚眼前的人的时候把快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拉他进来的人气势汹汹地一拍桌子:“怎么回事?!”
这女子看上去比薛问荆年长几岁,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肤如凝脂,黛眉杏目,堪称绝色。只是这绝色美人一拍拍出了排山倒海的气势,震得柳长明不由得身子一震。
他不敢不答,赔着笑开口道:“婉婉你听我解释……”
唐婉婉抱着手,用审犯人一样的表情听他把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挑重点讲了一遍,末了问道:“照你说的,阿荆现在还在里面?”
柳长明点头。
唐婉婉抬起手作势就要打,“那你还不赶紧把腰牌拿进去?!”
雅间里,三个脸红得像上了胭脂的人恨恨地盯着薛问荆,薛问荆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汤,像是要把一盏茶盯出花来,空气尴尬得仿佛静止。
世子轻咳两声,“不知薛女郎怎么会有且歌楼的腰牌?”
薛问荆想也不想,“顺的。”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了一句:“世子能拦路抢劫,我就不能小偷小摸?”
“一个死人。”薛问荆开始口无遮拦地编故事,自己也不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横尸荒野,我出城的时候见到的,看他身上有些值钱的东西就上去翻了翻,没想到翻出了那倒霉腰牌。”
说完,她阴森森地一笑,“世子应该让杨参军翻翻郊外那些没人管的野坟头,说不定也能翻到一块呢。”
她这话一听就是瞎说,世子知道她是不想说,反正腰牌已经到手,也就没有再问。
薛问荆也不说话了,抿了一口快要凉了的茶,带着清香的苦涩在她唇齿间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