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蝉鸣不断,搅扰着丁樘不能安心写信。
这一封信不是写给别人,正是写给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县令大人——瞿伦。
瞿伦在本地为官已然近十年,这十年来,天下大事不断。各地流民叛乱风波不起,就在前年,四川才平下一场叛乱。而作为长江腰眼,分疆吴楚的分陕之地,安庆府也算不上太平。荆襄流民爆发之时,也有乱民犯界。近几年来,更是水患旱灾不断,搅扰民生,各地府库官仓,不说能跑耗子,蜘蛛网总是结了不少的。
而怀宁县作为安庆府的附廓县,虽不说多么富庶,日子总也是能过下去的。瞿伦在任时,也不曾以朝廷的名义多征收苛捐杂税,刑事诉讼也不算很多,所以他的官声实际上是不错的。
但是这些老百姓谁能知道,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正是这位他们一向尊重的老父母呢?
丁樘沾了墨,夸赞瞿伦德政的客气话怎么也下不了笔。终于他还是跳过了那些骈四俪六的马屁,讲起了正事。
写这一封信,是按着胡居仁的意思去这么做的。胡居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是让丁樘打入敌人内部,从而套出有价值的证据。当然,怎么把握好度也很重要,否则别没把他们处理了,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方面倒是可以让胡居仁作保,只要先写下一份字据,让胡居仁盖章作证,说明从贼本意,想来届时也不会有大问题。
而这一封信,丁樘打算让胡继先去送上县衙的。原本按着江柏元的意思,是想让他自己直接交上去的。他还没有反水的时候,试想通过撬动胡继先,用以拐跑丁家家产。对官衙那里,他也一直是这么汇报与拖延的。
时间拖了这么久,江柏元所承担的压力就不断增加,若是没有进展,只怕是会被怀疑和惩罚。
这担心自然不无道理,但是丁樘却有着别样的考虑。第一,江柏元只能是合作,而胡继先却值得托付,像这样要命的事情,丁樘无疑更加信得过胡继先。第二,胡继先因为忠心而将江柏元的打算告诉了丁樘,这样的逻辑怎么都比江柏元见胡继先久不回应而直接找上丁樘靠谱。
最最关键的是,这样会给瞿伦带来一定的压力。通过胡继先去送信而非江柏元,说明丁樘已经抓到背后操控的人,这样手里的底牌更足,会让瞿伦花心思去猜他是如何得知,从而争取更多的空间。
至于这样会不会让江柏元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倒也是有可能。但是有这三条原因足以让丁樘这么选择。
说回这封信,信上的内容也很简单直白。
第一,胡继先将江柏元的策动讲给了我听;第二,县令你这么做不地道;第三,我必须要假如你们的群体而不是做工具人,条件好商量。
这三点虽然少,但是蕴含的信息量却十分大。第一点是给江柏元开脱,也是劝他们不要再动歪脑筋;第二点是说我知道背后的人是你,所以请打开天窗说亮话,同时也是在谈判中占据先机;第三点则是占据先机,将议价权把握在手里。
丁樘写的很快,但是结尾署名私章都没有加。因为这一封信,实际上只能说是一次询盘,但是却有可能成为把柄。若是最后撕破脸,甚至对面陷入绝境打算鱼死网破的时候,这封信是有可能被用来拖自己下水的,到时候总不能说是钓鱼罢了吧?
一封信写完,三筒就抬起两只前爪扒在丁樘的腿上。丁樘将信收进怀里,然后就把三筒抱了起来。
这一封信,丁樘不放心让进宝去交给胡继先,他打算自己去送给他并交代清楚。
抱着三筒走出门,进宝打了一个哈欠,就把三筒接了过去,随后问清楚了丁樘要出门,就打算合上门跟丁樘出去。
丁樘道:“你就在家照顾好三筒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进宝现在对于丁樘基本生不起什么反驳的勇气了,丁樘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一个人走出北门,丁樘就直往码头去了。
哪怕大雨导致商行不通,胡继先却依旧执拗的守在码头仓房小楼,似乎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
丁樘到的时候,大门是开着的,丁樘进门将门合上,却忽然听见二楼传来两人讨论的声音。一个声音是胡继先无疑,但另一道声音却颇为陌生。那声音低沉有力,但方言味道却很浓厚,要不是丁樘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怕都听不明白。
胡继先道:“春二爷说的没错,少东家终究是年轻了一些。小聪明是不少的,但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就显得有些无力。”
那声音道:“我倒反而要收回那句话了,他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就不容易了。”
“哦?春二爷怎么改口了?”胡继先的语气里带了一些调笑。
那人道:“原本以我来看,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懂得抽丝剥茧。但如今看来,他却也有自己的考虑。且不说考虑的对不对,至少是要好过大多数人了。想来就是他父亲,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不及他的。”
胡继先道:“春二爷这么说,是觉得这一次少东家处理的对了?”
“自然不是。”
“这真是把老夫弄糊涂了。”
“虽说有他考量,却把旁人看得太重了,也把对手看得太轻了。嫩了,太嫩了。不过等他多与那些人打打交道,自然就会明白,蟹六跪而二螯,却终究只能寄居蛇鳝之所的道理。”
丁樘听着,却是越发好奇起来。胡继先到底是在和谁谈论自己?那人又缘何如此轻易臧否自己?
丁樘将雨伞轻轻靠在一边,又脱下靴子拎起木屐,慢慢靠近楼梯。蹑手蹑脚爬上两层,就隐隐看见桌子边坐着的二人。胡继先灼着热茶,而那人却披着斗篷,看姿势是在喝茶,但因为是背对着自己,所以看不真切。
见二人还在围绕自己谈论,丁樘耐下性子接着旁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