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樘听完,只有佩服的份了。原本自己焦头烂额,应对一个县衙都左右支绌,这位春二爷倒好,一个套子把所有人都算进去了。其对官场人心的把握,可谓精妙绝伦。
只是细细一想,丁樘还是摇头道:“虽说叔父所说不差,但是……但是如今戴提学已然返回南京,更何况我与他只是一面之缘,我也不敢保证能请动他。”
“此事倒也麻烦,不过如今江汛,虽说危险,但是舟船下江要快得多,不消两日就可直抵南京,你就往南京去,递上一封万民书,你不是招揽了许些士绅和遇害之民吗,尽皆联名保书。我观那位戴提学为官刚正,定然不会不管,何况他身为台宪官员,定然不会坐视政绩不要的。”
丁樘点点头,若是书送上去,引得戴珊侧目,估计确实能够惊动朝廷。然而……似乎又对眼下无解啊,账目就在县衙,淹田还是要淹。春二爷又要如何做,才能实锤这些人呢?
还有,那万民书又要如何写,状告哪些罪名,都是要仔细思考的。
丁樘把这些疑问说出来,春二爷点点头,道:“你说的都不错,所以啊,你首先得将账簿诓住,起码得有一两本可用做证物的,至于淹田,我既然敢提出,自然早有准备,你不需要担心,我又怎么会坑害桑梓呢?那万民书,只管把所有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楚便可,哦,最好以血书之。至于到了南京,一切随机应变,总之要记得一件事,想办法将事情闹大!”
春二爷说完,丁樘点点头,但是却又想起什么,道:“我……我又想起一件事,我尚有老师具保,与他们同流可视为苏张之计,那叔父你……你又如何脱的干系……?”
春二爷听完丁樘的话,轻笑一声道:“此事便不是你该关心的了,将我交代的事情做好,那就够了。只盼事事顺利,也不枉我劳心劳神思虑如此。”
话说完,见丁樘还欲再问,就连胡继先也满脸疑惑的样子,春二爷便端茶送客,开始撵人。高呼一声,那中年妇人便走了进来。丁樘和胡继先见此,也只能告辞了。
事情终末,看来结果不会太差。想来春二爷那般智计,不至于会忘记留下退路吧。
丁樘回到家中,分析如今事宜,最主要的是两条。第一是要保证县衙证物无碍,第二则是拜托戴珊上书。两件事情缺一不可,后者还好说,想来亲自去往南京拜见,有那一点情分,不至于太难。
但自己如果去往南京,那么前者就只能委托胡先生、江先生和春二爷去办了。如今瞿伦司马昭之心,想要凭借自己势力和陈家火并,那么一定会在自家和陈家之间制造矛盾。希望胡先生应付得来。而县衙之中那一箱子账簿,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诓出一部分。
想好了之后,丁樘就打算去和胡居仁托底。然而丁樘忽然又想到,大明朝不是后世,想要出远门直接去车站就好了。而是要地保开具路引、保书,也就是类似通行证一样的东西才能上路,有点像疫情期间的安康码之类的东西。
而这个东西一开具,怎么可能瞒得过官府?县衙必然能够知道自己要去南京,如此一来,以瞿伦等人的智商,怎么会不怀疑自己是去干什么。虽然自己也可以以视察江下产业为由搪塞,但难保不会引起注意,而后对自己等人投入注意,只怕最后会功亏一篑。
而若不开具路引,在大明朝更是寸步难行,无他,重要的码头和交通枢纽皆有巡检司,若是没有路引、保书,甚至可能被视为逃人流民问罪。
想到这里,丁樘瞬间垮下了脸。不想百密一疏,竟然在这里留下了扣。
忽然,丁樘又想起来,徐姨妈不是在家里吗?他们是南京来的,若要返乡自然本就有南京的保书,何况他们是官宦人家,可以借乘运漕粮的漕船,更可以绕开这一点。
徐姨妈不是早就说要回去么,只不过因头风发了不得不耽搁下来。如今鼓捣她们回去也就是了,自己则可藏匿在一起,混到南京,到了南京找到戴珊,所有问题都是次要的了。
注意打定,丁樘就在暗摸摸鼓捣怎么让徐姨妈走人和怎么混进他们一行队伍。只是想着徐姨妈,不免又想起了徐雸,如果不是天降大雨,想来已经到了。但是如果走陆路,少不得要十天半个月的。
想着想着,一天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丁樘听着雨声,进入睡眠,然后做了一个梦。
丁樘忽然梦见徐雸竟然乘坐舟船在波涛汹涌的长江上,然后一个浪头扑过来,船竟然翻了。悚然惊醒,背后都湿透了。丁樘拍着胸口,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不知不觉,自己对那个小妮子竟然也会牵肠挂肚起来,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心中记挂她的安危,于是在梦中也就梦到了她。
看向窗外,天还没亮,但是雨却停了。
自己渐渐融入这个世界,甚至牵扯进了并不十分美好的事情当中,可以预见,这件事情必然非同小可。
而这,也是自己对这个世界产生的更加深入的认识。从戚姨娘到石夫子,从许员外到瞿县令,这个大明朝似乎和原本书本里的那个并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多伟光正、万邦来朝、天国子民的优越感,反而是有血有肉,有家人,有柴米油盐,也有黑暗的政治生态。
其实说到底,反正过日子嘛,在哪不一样呢?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一样,一样有让人沉醉的感情,也有让人生恶的黑暗。
这最后一个汉人王朝,在成化九年,还没有亡于异族的危机,但桩桩件件,却似乎又透露出结果。历史大势,往往就隐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之中。丁樘所扮演的,到底是一个齿轮,还是一杆撬棍呢?
丁樘带着沉思再次入睡,而这次的梦,就变成了大洋之上挂着大明风帆的船只,一直开往遥远不可见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