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艺术、文学、戏剧在挽救和维护着人类最后的尊严。可以设想更有智慧的外星生物来到地球后,他们只要有感情,就会长久驻足于一幅画前,人类只需要一幅画,就能让他们仰视、慨叹、感动、沉默,就能让他们的灵魂颤抖起来——这就是文明的力量。
——引言
李叶用胡思乱想支配着时间,很快来到了晚上十点,学生们带着未消化完的新知识陆陆续续走出教室向宿舍走去。操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昏黄的路灯下,一对对情侣紧紧依偎在一起慢慢走着,举止很是亲昵,像是在上一秒刚刚私定终生;篮球场上几个光膀子的学生挥洒着专属于运动员才有的活力四射的汗水;学校扩音广播中,一个男人用雄厚的声音一遍遍播讲着最近收到的亟需认领的遗失物品。李叶站起身来走到跑道五百米标记处,中午时候,他们俩就在此分别。过了十多分钟,他看到一个瘦小单薄却很轻盈伶俐的身影向他径直走来,他心里幸福极了,有一股难掩的激动令他嗓子发干、心跳加速。
“等了多久了。”刘芳走近后温柔地问,“短短十多分钟还不至于生我的气吧。”
“不是十几分钟,”李叶笑着回答,“是两个小时。”
“你不上晚自习课吗?”
“被老师赶了出来。”
“不要紧吧。”
“不要紧。”
刘芳开始向跑道外的操场护栏旁走。
“古代的事儿真有趣,”刘芳回头向跟在身后的李叶说,“有个男人和女人约定好在一个桥下的石柱旁见面,这个男人左等右等仍不见女人到来,洪水却来了;他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失信于人,只好死死抱着柱子,最后被活活淹死。”
“尾生抱柱?”
“是的,”刘芳开玩笑说,“如果那个男人换做是你,你会离开吗?”
“我——我,嗯——”李叶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男人真傻,”刘芳说,“爱情能让人变成傻瓜,但不是教人变成石头呀,女人如果嫁给这样不懂变通的男人,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灾难。”
“也许是那个男人面对毫无征兆的汹涌而来的洪水根本来不及逃跑,阴差阳错以讹传讹,传到文学家耳中,文学家大多是理想主义者,向来有人心不古的感慨,喜欢厚古薄今,硬生生描述出一段坚守信约的爱情故事,教化当今世人。”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换做是你,你肯定会立马逃跑咯。”刘芳刚说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我,——”李叶感觉自己上了她的当,他因为无法化解尴尬而十分难堪。
“跟你开玩笑啦,”刘芳被李叶局促不安的样子给逗乐了,“我今天真是不小心路过这里,来,给你变个魔术。”
刘芳在操场围栏边蹲下,围栏外面栽种着密密麻麻的冬青树,冬青树外面又有粗壮的白杨树遮挡,密不透光,李叶什么也看不到。刘芳掏出口袋里的饼干和熟鸡蛋,朝着护栏外“咪咪咪,咪咪咪”叫了几声,不一会,在路灯的反射下,黑暗里出现了几双闪烁着黄绿相间的光芒的眼睛,几只流浪猫向刘芳的位置聚拢了过来。
“它们可爱极了,”刘芳将食物掰成小块,放在栏杆下方的水泥平面上,并伸出手轻轻的抚摸那些流浪猫,“它们总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像流浪狗,离开家没几天就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
李叶蹲下身去刚想伸手去摸流浪猫,那些猫儿头也不抬,但感受到了危险,他的手刚向前伸了一点,猫咪就仓皇四散逃开。
“你吓到它们啦。”刘芳用责怪的口吻说,她轻柔善意的语气又能将责怪之意化解掉。
“真不好意思,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向你道歉还是该向猫咪道歉。”李叶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感受到自己和刘芳关系在渐渐升温。
“食物放在这里让它们慢慢吃吧。但愿它们都能吃饱,免得去吃那些被老鼠药毒死的老鼠,不然可就惨了咯。”刘芳将手中的食物全部放在台阶上,两人站起身来朝跑道走去。
“理论上说,我们可以聊到十二点。”刘芳说。“那些刻苦用功的同学都要学习到十二点,好像不到那个点,他们就不能功成名就一样。早上六点就得起床,我的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他们完全是向着科学家、数学家和文学家的方向去努力的。”
“只是为了脱离农村,脱离没有希望的生活,摆脱生而有之的命运枷锁罢了。”李叶在回答这句话之前略想了一会,然后快速地回复道。
“你父母也这样要求你吗?”刘芳问。
“还好。”李叶回到道。
“还好是什么意思。”
“不好不坏。”
“那我也是还好咯。”刘芳娇嗔着说。
“你家就你一个吗?”
“是的。”
“在哪里住。”
“宋庄,整个村庄就我们一家姓刘的,不知是逃荒还是躲避战乱来到了那里。”刘芳继续说,“前几年,父母来到县城里做小生意,菩萨保佑,做小生意比种地强多了。”
“我上面有一个姐姐,”李叶说,“她今年上大一,父亲在外打工补贴家用,母亲种地,她不放心我一人生活,害怕无人管教误入歧途,因此她坚决不随父亲一同打工。”
“离开大学就要忙着谈婚论嫁了,那时候正需要钱,你母亲为了照顾你拒绝了金钱的诱惑,肯定对你寄予了厚望。”
“我最怕别人对我寄予厚望了。”李叶羞愧地说,“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一切未来都是迷茫的、不可预测的,我想都不敢想,一想就心慌。”
“那倒未必,我对你充满希望。”刘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霎时间又觉得这句话不应该这么早说。她因为过多的暴露了自己内心隐藏着的对李叶正面积极的看法,而显得很害羞。
“谢谢你。”李叶觉得她的话化作一股暖流涌进自己的心中,他有些意外,也感到高兴。当下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发。
“你同母亲关系怎么样。”刘芳问。
“还好。”
“哈哈哈——”刘芳笑得浑身抖了起来,“无话不谈吗。”
“有些话是不能同父母讲的,只能讲给朋友听。”
“什么话?”
“嗯?——”李叶皱起眉头,嘴里发出思索时独有的拖腔,“比如我时常迷惑,莎士比亚、孟德斯鸠、乔治·奥威尔、狄更斯,数不尽的优秀作家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经典作品,但都休想吸引她那双眼睛的注意,哪怕在最闲暇和无聊的时候瞧上一眼。一个人的眼睛如果看不到文学之美、艺术之美,那和盲人有什么区别啊,这样的人的一生该有多悲哀啊。”
“当然了,世界上不能缺少哪些伟大的作家和那些伟大的作品,”刘芳慢慢悠悠地说,“但家里也不能缺少一个操持家务、任劳任怨的母亲。”
“那两者结合起来岂不更好。”
“人世间哪里存在完美呀。”刘芳紧接着说,“如果你的母亲只会看书,又懒脾气又坏,你从小就劈柴做饭洗衣扫地,干一切脏活累活,到现在很有可能你不仅厌恶书籍,还会厌恶你那只会读书的母亲。众所周知,有沉默寡言的懒货,也有能说会道的懒货,更有博学多识的懒货;有目不识丁的恶人,也有目不识丁的善良人,饱读诗书不一定能把恶人变好,恶人也不一定就没有学问;满口忠贞不渝的也可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淫贼,从来不说情话的人可能一生都在履行‘我爱你’这是三个字所代表的付出和坚守。”
“我要好好品味一下你说的这些话。”李叶的大脑受到新知识的冲击,况且这些新知识是出于一个他爱慕的女子的口中,他心思有些混乱,他能明显感觉到刘芳的身影正在走进自己心里。两个人沉默不语地又走了几十米,在跑道外的长条凳上坐下。
“获得知识的感觉真美妙。”李叶先发话道。刘芳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并未说话。“我突然想到了信仰。”李叶接着说,“信仰带领人们做了太多不光彩的事。前段时间我在一部记录片中看到衣衫褴褛的信徒们磕长头,他们蓬头垢面,手被磨破,艰苦备至,但他们仍然咬牙坚持。我一遍一遍地回放,一遍一遍地看,我能看出他们心甘情愿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神灵,但是,他们在期待什么呢?他们想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中呢?他们的价值观是什么样的呢?他们在信仰中得到什么样的满足呢?他们如此虔诚,如此折磨自己,无非是想让神仙感受到、看到,我在思考——神仙真的希望看到他的信徒们这样做吗?宗教教会了人什么呢?异教徒的遭遇、农奴的遭遇、赎罪券、歧视、不公正、无休止地打压、永不可质疑,教会了人们跪在地上久久不肯站起来……不要说教义是好的,是劝人向善的,那模棱两可、荒诞愚蠢的教义又有多少呢?”
“天堂只存在于人类的脑子里。”刘芳面容严肃起来,“分两种,一种是没有任何**和烦恼,另一种是任何**和烦恼都被满足和消除。正因为宗教有太多不光彩的历史,所以我把信仰这个词定性为中性词,可以这样定义:一切的信仰都是坚信某种必然性。看看西方的宗教史,宗教使多少信徒狂热了起来啊,历史上的激进分子,把剥夺他人权利和自由当成是信仰,而且,剥夺他人权利和自由这件事很容易使人狂热。人类的进步不在于信仰神灵,也不在于真理,而是拥有了强大的纠错机制,问题具有了可追溯性,使我们迷途知返,不断试错,获得最优的进步方法。谁的心里都有一条亮堂堂的康庄大道,但是怎么才能检验出哪条路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呢?如果脚下的这条路是错的,该怎么办呢?我们的问题并不是时常犯错,而是犯了错不知悔改,甚至用错误去掩盖错误。”
“那权利又是怎么回事呢?”李叶继续发问。
“帝王善于用权利伤害别人,自己也被权利所伤害。权利把他们变成野蛮人,变成两面三刀、心狠手辣、不可理喻的家伙,权利为他们敷上一副威严冷峻的新面孔,权利限制了他们的思想,只允许他们去想谁对自己的威胁最大。帝王的权术,王朝的兴衰,这些往事终究有一天会变成没有任何参考价值的文明的边角料,显得幼稚可笑。若干年后,也许没有人会对什么狗屁权谋感兴趣,没有人再痴迷、崇拜独裁**下的丰功伟绩,人们只对艺术、文学、科学感兴趣,只谈对文明的贡献。我们的世界太无趣了,每个人都气势汹汹,每个人都漠不关心,甚至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帮助别人,帮助别人需要理由吗?我们的世界充满了偏见,它无孔不入,渗透到种族、宗教、民族、国家之中,把好好的人变成疯子;只有艺术、文学、戏剧在挽救和维护着人类最后的尊严。可以设想更有智慧的外星生物来到地球后,他们只要有感情,就会长久驻足于一幅画前,人类只需要一幅画,就能让他们仰视、慨叹、感动、沉默,就能让他们的灵魂颤抖起来。——这就是文明的力量。”
“谈谈儒学。”
“你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道德水平最高吗?”刘芳问。
“帮助别人的时候?”
“还有。”
“当父母的时候?”
“还有。”
“嗯——我想不出来了。”
“空幻想的时候。”刘芳微微一笑,“坐在家里,置身事外,品头论足,那时候道德感堪比圣母。空想时和做事时所面对的状况完全不一样,做起事来常被干扰,会赌气啦,妥协啦,恐惧啦,被裹挟啦,身不由己啦,认知缺陷啦,都会影响人的判断力。现实中,财迷心窍,花言巧语,口是心非……人世间能蒙蔽双眼和良心的东西太多了。民间有句俗话:个顶个(势均力敌),不打架。这句话验证了一个真理:谁都怕挨别人拳头。一物降一物,大多数暴力团体都是色厉胆薄的乌合之众,遇到拳头更硬的人,怕得要死。历史中有很多荒唐的例子,道德把人变成了麻木不仁的怪物。既然谁都做不到把每一个人变成君子,但可以做到给予每一个人权利,把每一个人都变成不好欺负、不好惹的人。就像我们现在的生活一样,美好的世界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君子,而是每一个人都不好欺负、不好惹。”
李叶久久地盯着刘芳看,在他的心中,他从未想象到世界上还有如此有智慧的女孩子,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她正坐在自己旁边。他被智慧震撼过,不过都是在阅读那些高不可攀的文学大师的作品时才有的感受。此刻的李叶身体僵硬,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子。他一直深刻地铭记着此时的感受,直到几年后,他的儿子李果出生时,他抱着自己的儿子,身体忽然僵硬,手忽然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他立刻回想到现在的感受,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子——是发自内心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