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此处,我想向读者阁下交代一下李叶先生与儿子李果的关系状况。李果由父亲带大,毫无疑问,在儿子教育问题上,李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可是他们父子却产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
关于李叶的性格和判断力的形成原因,我们已经深入到他早年的生活环境中一探究竟了,他产生的每一个想法,说的每一句话都和他的生命经历有着奇特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磨难会锻炼人,有些磨练会摧毁人,我坚信,在受到某些伤害后,人的行为和品格会发生改变,甚至变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下面,我们通过一个小小的事件去观察李叶父子在生活相处时所面临的困境。
“不要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多看看书,多听听别人的见解。你已经到了应该知道别人在做些什么和想些什么的年龄了;你也到了该好好想想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年龄了。”老师对李叶说:“不了解别人,你就永远不会了解自己。你要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站在别人的角度看自己;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看到了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才会明白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这是他十多岁时老师单独对他说的话,直至为人父母之后,他仍然深刻地铭记在心。后来,他把这句话在他认为儿子李果能够完全理解时告诉了他。结果,李果的成绩在两年时间里从名列前茅沦落到一塌糊涂。他多次被老师叫到学校,相互间交换了李果在学校和家庭里诸多细枝末节的生活小事,商量原因和对策,但费了好半天劲儿,始终找不到答案。于是两人希望李果能主动说出成绩一落千丈的原因。
事实情况是,他从儿子口中榨不出半点有价值的线索,这多少使他有点恼羞成怒。他找不到任何巧妙折中的办法让自己心情平和坦然,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品行端正、为人规矩的儿子冷眼相对、责难有加;而李果则唯唯诺诺忍气吞声,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一个初秋的夜里,皎洁月光把窗外本属于秋天的美景染成另一番模样。品种繁多的虫子在此起彼伏的叫声中仿佛永远不知疲倦,难得的“双星伴月”天象奇观在天空凑成一个等腰三角形。李叶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一条蛇从屋外爬进来,攀上床,钻进被窝里,缠绕着他的双腿,慢慢往上半身走……这个梦过于逼真,致使李叶惊醒后迅速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害怕到了极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两分钟后,他才回神过来,意识到刚才只不过经历了一场荒唐的噩梦而已,他失声一笑,暗叹自己太过神经质。他起身下床,但并没有开灯,他打开窗户,希望新鲜空气能进入自己这个因为五个小时紧闭门窗而显得沉闷的房间,从而带来精神上的舒畅。忽然间,他发现窗户的玻璃上有颗小亮点,他回过头看向卧室门,光线是从卧室门上一个小的可怜的圆形缝隙射过来的,而对门,正是李果的房间。
李叶推门进去的时候,李果正伏案写些什么。他听到动静后扭头看父亲的速度与合上笔记本的速度一致。因此李叶断定,无论儿子笔记本上写些什么,都能从中寻找到这两年关于他成绩下降这件事的重要线索。李叶趁着与儿子短时间的对视发现了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眼神与面容,李果那愤怒、倔强、轻蔑而又可怜的眼神令李叶惊讶之余也注定了接下来会是意见相悖、针锋相对的谈话;李果嘴巴紧绷呆望墙壁,双手放在腹部,两片拇指指甲相互扣动发出砰砰的声音,他的脸色苍白并伴随着不自然、不常见的凶狠劲儿,但随即又多出一条泪痕来。李叶将儿子的这个眼神当做他长大成人的标志。
“你不应该对一个爱你的人展露出这样的姿态。”李叶语气严厉地说:“现在不允许,以后更不能。”
“我所读过的每一本书都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李果回答道,并把那张委屈得不行的脸转再次向他,“你没有资格批评我,我没有错。可是你却猜忌我,怀疑我,对我冷眼相待,这比用巴掌打我更让我难受。”
“事情总成功,即使有所摩擦,也会皆大欢喜。”李叶边说边把门关上:“事情总不成,即使关系牢固也会分道扬镳。只有成才了的树才会感谢园丁曾及时劈枝折叶、修饰裁剪。”
“我倒是更欣赏原野中独立着的无人修剪的参天大树,悬崖峭壁夹缝中盘根错节、鬼斧神工的奇观之树。”李果把桌子上笔记本扔给父亲,坚定地说:“您要是觉得我写的糟透了,比厕纸更没价值,那么您就撕了它,最好撕得粉碎!”
李叶拿起笔记本,看到扉页写着这样一首诗——
“我们的时代变了
变成他们的时代
他们的时代变了
变成了他的时代
他的一声喝令,世界就产生了悲剧——”
整个笔记本写满了长诗、短诗、十四行诗、哲理诗等等,李叶不得不承认其中一些诗的确写得顶棒——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些事情即使谁都没有做错,但结果仍是糟糕。
“删繁就简吧,”他边叹气边合上笔记本:“牛儿一旦吃了鲜嫩的青草,就不吃干草,但吃干草的牛也仍会健硕强壮。教科书上的东西足够你学的了,它上面有足够的营养让你一生受益。我不担心你瞎操心,除非耽误了学业。你应该被教科书和老师指引着长大成人,奇奇怪怪纷乱复杂的思想只会让你手足无措,最后变成邯郸学步的模样。”
“我相当一个诗人。”李果斩钉截铁地说,仿佛这句话是被他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我要写一本诗集,这个过程好像去见一个姑娘,但必须要翻过远处的那座山;我不在乎山上有什么危险,我只想见到山那边的姑娘。”
“很显然,你顾此失彼,而你失去的是任何人都不愿意让你失去的。”李叶说,“梦想很好,我支持你的一切梦想,但前提是你必须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你现在的错误是认为火车离开了铁轨会跑得更好、更快、更稳!任何社会结构都是金字塔形状的,除了最底层,每一层的入口都有人严格把守。我们正身处最底层,前路何其艰难,学历是向上攀升的重要的通行证。它的确不是万能的,但在某些至关重要的地方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寒窗苦读,搏取功名,成为人上人,您真是孔孟的好学生呀。”
“梦想?”李叶冷笑一声,“我他妈的想想年轻时候的梦想都觉得害臊……你应该明白,这个社会对失败者很不友善,失败者经常被塑造成负面形象,供芸芸众生嘲笑和轻视。你不要轻信电视上那些赚点臭钱就大放厥词的商人们的一派胡言,他们没有文化,故意传播一些生意经,显得自己很有学问和远见。其实他们靠敢闯敢干取得事业上的成功,这是值得尊敬的,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开始不尊重知识了,他们把发财当成是最大的本领,总是鼓吹叛逆与个性,批评那些在学业上孜孜以求的学子们……他们这样说的确能激起人们的奋斗欲,但他们喜欢乱说的另一大原因是因为他们无需对别人的命运与失败负责。看看他们是如何对待自己儿子的——他们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往中国最好的学校里,并聘请最优秀的教育家去教育自己的孩子。当孩子稍稍年长,就立刻送到世界上最好的学校里。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顺从,自己一开口,孩子们就探过脑袋来洗耳恭听,听得越认真、专注,他们就越开心。他们最头痛和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孩子的叛逆……他们很聪明,他们也在苦难中挣扎过;在贫穷中,他们看不到好脸色,听不到好听话,他们清楚长久的贫穷会把一个人彻底毁掉,所以他们才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往贫民窟里送……别听他们瞎蛊惑!”
见李果没有说话,他以为儿子内心有所动摇。于是继续补充道。
“不要在无聊的幻想中浪费自己过多的精力。”
“您凭什么用您的一套道理来教训我?您也应该明白,我没有辍学,就是对您最大的尊敬,就是对这个世界的低头。”
李果低下了头,一滴泪夺眶而出,滴到一本诗集的封面上,泪滴刚好滴在这本书作者的名字上,作者的名字是:叶子。
……
各持己见的争论过后,接下来显然会是一个不愉快的夜。莫衷一是的场面多少令李叶懊恼。他必须对儿子的未来做最好的打算,并对他任何逾越理性的行为做最坏的预言。这不是一个孩子离开父母管束和脱离学校教育仅凭梦想就能轻松功成名就、事业有成的年代——尽管您能举出许多孤例,但对于一个对未来早不抱有过高幻想并对当下生活驾轻就熟的成年人而言,所有美好的例子在李叶心中都像是初冬时节浮在水面上的薄冰,而你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跳上去吧,它支撑你的重量绰绰有余。”就好像你坐在一个热衷于在天堑山道激烈驾驶汽车的人的车里,他不断挑战自我意识与机械性能的极限,在失控与操控的临界点上徘徊;而向来谨慎小心的你恰好又亲眼目睹过数次惨烈车祸的恐怖现场,那么,你肯定只有两种要求:要我把车交给你,要么你下车!
回到屋子后,李叶没有一点睡意。他先是听了一首歌,那是首老歌,他年轻时候常听。歌声一响,往事历历在目,多年前的感受瞬间涌入心头,情感是那么真切,他甚至嗅到了多年前的味道。回忆不断涌现使他烦乱起来,屋子里的环境更显沉闷压抑。他穿上衣服,摸黑踱步到一公里外的岱河边,刚走下河道,他发现路上并无踪影的风在河道中突然肆虐而又凌冽起来。就在浑身不断打寒战迫使他快速离开时,他打定了主意——以后谈吐小心,不再触及儿子的底线,更不能亵渎他的信仰,但又不能使他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适时的提醒能够让他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李叶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自命不凡的人最痛苦。心中有多大的梦想,在其破灭时,就会招致多大的消沉和堕落;因为谁都不能确定,自己的梦想是不是自命不凡的舌头吹出的幻境泡影。他不希望儿子成为多么优秀出众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不希望儿子在人生的道路上四处冒险,他只希望儿子能有一技之长,过上衣食无忧的体面生活。
所以,他对任何不切实际的行为和言论都保持着高度警惕。“我绝对不能让我的孩子去冒险!”这是李叶经常提醒自己的一段话,“凡尘不养贤人,天才的命运是什么呢?掌声、鲜花、赞美、永载史册、丰碑永存,还是饥饿、嘲笑、遭难、无人理解、流落家头呢?长久的痛苦、压抑和孤独会把一个人给摧毁,痛苦分两种,一种能激励人,使人奋进;另一种使人颓废,神经叨叨,走向灭亡;普通人的生活能提供给他足够的幸福,我不希望他成为一个爱冒险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