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苏有个日记本。
方才,她悄悄写了上一个人的名字。
入夏傍晚的风顺着半阖的窗溜进来,轻轻卷起了纸的一角,那半明半昧里,两个秀气的字小小的,淡淡的。
她对他充满了疑问。
那人校服背后的德文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喜欢吸女士烟?还有……
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左脸的胎记像只……
生病了的蝴蝶?
从没有人这样说过,他很奇怪。
可是,他奇怪他的去,又关她什么事呢?这世上本就充满了太多关于他人的疑问。
多数人是不愿意回答的,至少当别人问起自己的脸时,她是不愿意的。
唐苏揉了揉脑袋,头顶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该睡觉了,明早起床记得要喝杯牛奶……
后来,她什么也没有再写。
合上日记本,将秘密与疑问通通塞进了抽屉。
周一,绥华高中要进行整个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高二二班的班主任汤明在上课前特意叮嘱了下课禁止在走廊里跑闹喧哗。
于乐乐从课上睡到了课下,唐苏没有吵她,一个人去了厕所。
离教室近的已人满为患,她捏着兜里的卫生棉,没有再等,直接上了楼。
教室内唰唰的笔声,高三正在考试,廊道静谧,隐约能传来监考老师压抑的咳声。
花色方砖经长年累月的摩擦,从透亮变为了磨砂质感。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厕所,唐苏尽量放轻脚步。
墙的尽处,半敞着的漆黑门内传来几句压声的低语。
不是她故意听墙角,实在是走廊太静,静的连呼吸声都在打墙。
可即便如此,她也并未听清什么。
只朝着前方走路,经过时,眼神下意识地往里瞟了一眼。
声响戛然而止!
唐苏忽有些慌张,卡点太准,不知自己是否打扰到了“他们”……
门内的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几缕昏暗光线下,映出空气中漂浮着的无数颗灰尘。
男人双眸微闪,下一秒便似狼般猛得攥紧了她!
血液的瞬间停滞让唐苏模糊了思考,像做了亏心事般,厕所也没顾得上。
几乎下一秒便转身疾步下了楼,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室内虽灰暗,背光,但她瞧的仔细,错不了,是他!眼眸黑漆漆的,能将人从皮肉贯穿到骨血。
于乐乐终于在快上课时醒了,用手背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眶,眼有些花,视线里唐苏的身影有些扭曲。
她从不刻意遮挡那里,总是将头发全部梳起,扎成一个低马尾。
可今天那整齐的发丝中,好像有几根飞扬了起来……
之后几天里,唐苏每次回头,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总是空荡荡的。
后来老汤在课上解惑,李行几人协同高三的一名学生考试作弊,被发现后给予严肃处分,停课一周。
又以此为戒训了半节课题外话。
下课总是谈论八卦的时间。
“高三的那个谁,吴威,惯犯了。”
“不是,我就纳闷了!都高三了,搞这些自欺欺人的事有什么意思?!”
“他爹暴发户啊!名次高了,几万几万的给!要是你,你不要?”
“哎……听说好多次了都没事,这回李行他们点子太差……”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也是活该,那样的人。”
李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同学眼中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社会渣滓”,扔在垃圾堆,扔街边上砍死都不惊讶的那种。
唐苏拿着水杯走去前面接水,接完回到座位上小口小口的喝着,旁边的于乐乐从兜里掏出一块话梅糖给她。
撕开包装,黑黑的一块扔进嘴里,又酸又涩。
晚自习后,唐苏留下做值日,与她同组的一个女生如往常般放学就走了。
等擦完最后一遍黑板,摆好桌椅后,她回到座位,收拾书包。
静谧的空间里,有人推门。
汤明晚走时,偶尔会过来瞧眼教室的卫生情况。
唐苏抬头望去,以为是班主任,可门口站着的却是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沉重的金属拉门半敞,一只手肘顶在上面。
“啪”的抽离!
粗壮的两根弹簧回弹,门被重重阖紧。
他戴了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的微低,一双眼藏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男人慢慢地走到唐苏面前。
口里很干,她搜刮了一圈口腔,想咽下些什么。
“你举报的?”
他措不及防地开口,语调淡淡的,让人觉察不出喜怒。
唐苏眨了眨眼,努力思考着他话里的意思:“什么……?”
男人掀掀眼皮:“跟我在这装傻是么。”
“我没太听懂你的意思……”唐苏轻轻摇了摇头,甚至怀疑他找错了人。
李行倏地侧头笑了笑,牵动的肌肉处有一浅浅酒坑,不仔细瞧,看不出来。
他侧身坐在了她的桌子上,长腿交叉搭在旁边,似是挡住了她的去路。
“提醒你一下。”男人紧盯她:“周一,早晨,第一节课间……你上来做什么?”
一双黝黑不见底的眼睛猛然跳进唐苏的脑海中,浑身像过筛般,想起那日的颤栗。
作弊…停课…质问……潜意识里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三楼吗?我去上厕所。”唐苏接着解释道:“那天二楼人满了。”
男人沉默半晌。
她一字一顿:“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当时一闪而过的脸,李行后知后觉,只是不知当时她到底停留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事发后有人告诉他,检举人大约于头天晚上便进行了匿名举报,细节大多都说中。
……
这边问了半晌,女孩翻来覆去的就是“不知道”、“我没有”……通通否认。
哪怕她说出点苗头之后再否认,自己可能都会信她两分。
男人耐心仿佛已耗尽,质问人这种事,与人抗心理,他做不来。
“现在不说,一会就不是我来问你。”不咸不淡的态度,威胁的话也没有威胁人的戾气。
只是她不知自己为何有些发抖。
手里紧紧攥着半敞的书包,尼龙的纹理磨在手心有些发硬。
她听懂了男人话里的意思,微张了张嘴,忽然发觉此刻自己解释什么都没用,要如何证明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呢。
只能空口白牙地反复解释,教他人如何能信?听没听到这么主观的事,只有当事人知道。
彼时,早已等在教室外的强子闯进来:“行哥,跟她费什么话!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一句话要决定她今晚命运。
说话间,不由分说地推搡她一把,随手抓起椅子上还开散的书包扔进她怀里,扯拽到了外头。
几分钟后。
唐苏被带到校外的一条幽深小巷。
她背着书包,有些沉,走起路来总要时不时颠一下。
巷子里站了两人,其中一人她认得,是高三三班的吴威,穿了身棒球外套,头顶涂了层厚厚的发胶,此刻路灯下映的发亮。
夜里,几条影子在黑暗中矗立着,分不清谁是谁的。
直置此刻,唐苏倒不怕了,只觉得周身有些凉,薄薄的校服被风吹的微微鼓起来,仿佛能瞧见单薄的身子在里面晃晃荡荡……
李行靠在墙边,点了支烟。
细长的,忽明忽灭的。
强子凑上去:“威哥,刚问了几句,这女的死活不承认。”
吴威父亲因着这事儿断了他除日常生活以外的所有的经济来源。
这事他认,但办这事的孙子今晚也得认!
他走近借着路灯看清了女孩的脸,围绕左眼有一印记,淡淡绯色,巴掌大的脸,其余的皮肤干干净净。
吴威伸出手绕到后面拍了拍她的后脖颈。
声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句话叫什么多作怪来着?一个女的,怎么这么欠儿呢!?”
女孩被他巨大的手劲带的上半身微微前倾,身体有些佝偻着,脊背却是直的。
她努力侧过头看向了一旁的李行。
吴威顺着她的眼神过去,不由得嗤笑了声:“这会儿想起来是一个班的了?你他妈举报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呢!”
“我没有理由举报你们。”声音小却异常坚定。
唐苏回头直视着高她一个头的吴威。
眼神里似乎带着决绝。
可落在吴威眼里便是轻蔑、不屑、带着好学生特有的高傲。
他愈瞅愈来气!觉得这女的是真他妈嘴硬,吴威血冲头顶,抡圆胳膊狠狠甩了女孩一巴掌!
“当我不知道宋主任是你后妈?!他妈玩我?”
薄薄的身板没站稳,被掌风带的后退了一步,耳道里瞬时轰隆隆地震起,风一吹,嘴角破碎的血肉开始阵痛。
书包带从一边肩上滑落,整个人在风中摇摇欲坠……
李行夹烟的手指微顿。
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有些惊心。
十七八岁,以为暴力能解决问题的年纪,在这条小巷里,这样的事并不陌生。
有时候,恶不知从何处起,没有生根,没有缘由。
李行抬头,深蓝的夜色里,女孩身上洁白的校服很是扎眼。
他忽然开始有些烦躁。
风卷起残叶在他脚边一圈圈地盘旋……
吴威这边气的脑袋发蒙,随即又抬起脚,硬的发黑的鞋底正要冲胸口去!
下一秒,唐苏忽然被一股力量扯住包带,一把甩在了地上。
手心里擦出了血红的肉丝。
李行低头,有些近乎冷漠的看着她,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何必呢?”他掐灭了指间的烟:“认个错不难,低个头也少不了块肉。”
她眼前有些模糊,面前的脸忽远忽近。
“不是我做的,为什么低头……”嘴角溢出血泡,混着苦腥的嘴里含糊不清。
“现在这些逼人管不好自己,管起别人的闲事倒是一来一来的啊?!真他妈服了!”
吴威晦气地朝地上啐了口痰后,猛得抬起腿冲女孩肩膀狠狠补上一脚!
男人粗壮有力的小腿肌肉拧成块儿……
肩胛骨处同碎裂般撞击在潮湿的地面,混着馊了的垃圾味扑面而来……身躯同只破败的风筝。
她没有动弹,也没有奋起,只是身上的血液像疯了般的涌动着,叫嚣着!
她明白,过了今晚,这事无论是谁做的,都会过去了……
世上有许多暴行是没有理由的,当看见一人卑微地蜷缩在自己脚下的那种快感会不断累积……
吴威心里畅快了些,像是发泄了什么,此刻,不再需要女孩的道歉,甚至不再需要真相。
只需要怒火的出口,平息他的工具。
越是脆弱,越想摧毁。
影下的动作又将来了,却忽然被什么阻碍了,有人在吵,又像在分辩。
男人低低的喉管,有些哑,像极了唐苏记忆里的声音……
女孩耳边嘈杂着,混乱着,夹着风穿过耳膜的声响,像镜片碎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