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予看着姜缱的眼睛,“缱,唤我名字。”
姜缱在惘惘雾海中呢喃,“予……”她不断唤道,“予,予。”
关押姜缱的宫室是季予安排的,室内的棉被和褥子也是新制,带着阳光的香气。季予拿出帕子给姜缱擦拭污秽,发现褥子上有星点的殷红。他狐疑的抬起头,问道:“为何……”
姜缱此时才觉得羞涩起来。她用双手捂住脸,“不为何。”
季予恍惚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原来萝儿不是她的亲生孩儿,而是又一个背负在她身上的秘密。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了季予,他握住她的双手,与她视线缠绕,“缱,从此以后,不可再瞒我任何事。”他忍不住又去吻她,“无论你的秘密是什么,我想做你的倾听者。”
季予的眼中又出现了倔强和执着的光芒,在他的视线中,姜缱动摇坍塌,最后缓缓叹了口气。
他问她:“萝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姜缱摇了摇头,她也不知萝儿的父母是谁。
那年她从濮邑逃难出来,身后是王宫的冲天火光,到处都是战乱后破碎的尸体。她白日里不敢现身,只好藏起来,夜晚赶路。走走停停十几日,她终于到了巫咸的地界。她漫无目的,只想找一处深山茂林终了此生,于是越是幽暗草长,她就越往里走。
有一天晚上,她记得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却奇亮,照得山野有如白昼。她背着沉重的包裹,艰难走着,却不小心绊了一下,跌倒后翻滚了几下。她摔得很重,趴在地上起不来,却闻到浓重的腐臭。
姜缱对季予说,那是一个人间地狱,至今想来,仍觉得残忍至极。她站起来后,看到下方有一个山坳,至少有上百人躺在那里,隐约呈现一个圆形,却毫无生气。空气中全是令人窒息的臭味,似乎也在缓缓向着中间汇聚。姜缱捡起一根树枝,手忙脚乱燃起火把给自己壮胆,她想起某些传说,或许这里杀人于无形的是那种可以毁灭一切的瘟疫。
姜缱不敢靠近那些死尸。在她即将转身逃走的瞬间,她听见一丝哭声,在寂静的山谷直接渗入骨子里。她停止了脚步。那哭声像是孩子的啼哭,微弱得很,她虽手脚发硬,仍克制了恐惧走到近处,在死尸里寻了寻。尸体全都没有伤口,可她在火光中瞧得清楚,这些死去的人皮肤皆诡异地泛着粉红,仿佛活人一般。若不是这冲天的腐烂气息,她甚至想逐一查看是否有人活着。
姜缱心生狐疑,这里不像是遭到瘟疫村寨,倒像是中了巫毒一般。巫毒,她对季予解释道,是巫咸独有的毒物,极罕见也极为致命。这么多人消无声息的死在这里,难道真的是巫毒么?可是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会有巫毒?姜缱又惊又怕浑身发麻。
哭声还没停止。姜缱一边想着,一边搜寻哭声的来源。臭味太过浓烈,她呕吐出来,却幡然醒悟那哭声就在死尸中央的圆心。那里有一棵巨大的藤萝,垂着茂密的枝条在夜晚中一片乌黑静谧,有花香伴着哭声传来,与冲天的臭味仿佛在对峙一般。姜缱鼓起勇气走过去,看见藤萝密集的树根交错如同一个鸟巢的样子,那巢中躺着一个孩子,只有几个月大。
那就是萝儿了。姜缱不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她猜测孩子的家人都死在山坳里了。姜缱对季予说,“我见她躺在藤萝里,那天的星星又那么亮,就给她取名叫星萝,姜星萝。从此,她就是我的孩儿。”
“星萝?”季予消化着方才的震撼,“没想到她身世竟这样坎坷。”
姜缱点点头。“我救下她之后,她昏睡了很久,我带着她不方便赶路,便去了宝源山寻阿媪。不知是因为她那天晚上中了毒,或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她和别的孩子一直不一样。她不喜说话,夜间却不停哭闹,平日里总需要吃些药,一日不吃,晚上就会噩梦缠身。”
蜡烛早已燃尽了,姜缱在黑暗中对季予说,“那次在山上,便是萝儿的药吃完了,我着急去采药,才会遇到你。”
季予将她搂在怀里,他已经决心余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护她,而与此同时,姜缱也做了一个决定,姒少康的话不无道理,自己对于季予确实没有助益只有拖累。季予捞起她的一绺头发丝,捏在手中反复摩挲着。宫室沉重的木门忽然响起三声清脆的叩击,他站起身,对着姜缱的方向轻声说:“明日我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