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离了北罗山踏足尘世,这里兄友弟恭,姐妹同心的温馨或许再难见到,被送别的人免不得更增许多不舍留恋。
不知是否又是未卜先知的直觉,江灵栀隐约间似乎感知到了自己此番下山必将面对的转变,而她此时唯一的念想便是千万莫要让自己变成俗世中她最厌烦的那种人。
“小师妹……”
大师兄妙仪,字忘川,也是师父妙回春的亲子,眼看将过山门长亭,这才将自己早早备好的离别赠礼从怀中取出递向江灵栀,目光清明纯净。
“这个给你。”
江灵栀停下脚步,侧转了身面对着他站定,接过他手中物什一瞧,原来是三方冰丝火焰云线织就的锦纱。
三方锦纱皆是双面可呈外,都是她平日里爱好服饰的色系,一方月蓝色,一方藕荷色,还有一方莲青色,左下角都用银线绣着工艺不凡的双面并蒂栀子花,而另一面俱是月白色,想来是考虑到了她也会偶尔身着其他色系的服饰,所以用这月白色百搭不误。
感叹于大师兄的心思细腻之余,江灵栀心下暗笑。
冰丝火焰云线是北罗山南坳锦绣山庄的定宅之宝,绝不买卖,因此旁人是断无可能得到的,再加上这非凡的刺绣手艺,不用说,这些日子大师兄一定又背着师父偷偷去了锦绣山庄看望云锦姑娘了。
说起来,虽然忘川师兄是师父唯一的亲子,可性格方面实在相差太大,师父喜闹,师兄喜静,师父好顽,师兄沉稳。大家伙背地里常开玩笑说是这父子俩可能是生得反了过来。
不过,他们两人却都有着同一个毛病,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都会执着的可怕。
这一点,从与锦绣山庄的交往上便能看得出来。
师父与锦绣山庄庄主云如常的恩怨由来已久,据说是因为师父抢走了云如常的未婚妻子庄晓云,而闲暇之余听师父说起过往却又是另一番解释。
庄晓云原本确是云如常的未婚妻子,可云如常当时却疯狂迷恋着红楼歌姬林霜霜,不但对寄住在锦绣山庄的庄晓云不问虚寒,更是冷眼相对甚至恶语相加。
偏巧妙回春与云如常的六叔云旭私交甚好,不时受邀前去锦绣山庄做客,这一来二去便对隐忍温柔的庄晓云生了怜惜之心,后来这份怜惜愈演愈烈成了割舍不掉的爱恋。
妙回春一向我行我素,甚少在意世俗眼光,明白自己的感情之后竟是明晃晃跑到了锦绣山庄开口要人。
云如常的父亲云安庄主也算得上是个通情达理的大丈夫,在知悉儿子所作所为之后便将庄晓云唤来堂前,允她自己做个抉择。
庄晓云在整个锦绣山庄的眼里一直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怯懦姑娘,可那天,许是受妙回春的感染,这位向来软弱可欺的女子竟是头一次有了主见,毫不犹豫选择握住了妙回春的手,毅然决然与他并肩离开了锦绣山庄。
彼时,林霜霜被婳城最有权势的公子哥儿相中,要抬了她入府做小妾,被林霜霜迷了心智的云如常一怒之下刺瞎了那公子哥儿的一只眼,由此惹下大祸,牵连到整个锦绣山庄。
再后来,已怀有身孕的庄晓云知晓这件事,不顾妙回春的阻拦硬是赶回了危急中的锦绣山庄,用祖传的一枚瘦金云币换了锦绣山庄的安宁。
传说这瘦金云币乃是天家之物,庄晓云的身世由此可见一斑。
而那林霜霜早在云如常为她闯下祸端之后便逃之夭夭,从此再无音讯。
眼看着与妙回春成亲后越发明媚动人语笑嫣然的庄晓云,云如常万分后悔,扬言要将属于自己的人抢回来。
后来,便发生了许多不太好的事情,以至于庄晓云诞下妙仪后便撒手人寰。
自此,原本还对云家怀有愧疚之意的妙回春便彻底与锦绣山庄决裂,连带着也与昔日好友云旭断了交情。
可谁知经年之后,原本誓死不相往来的双方竟又因着两家后代的一次偶然邂逅而重新牵扯到一起。
所以说命运这回事,哪是凡人能琢磨得透彻的?
觉察到江灵栀的分神,妙仪以为她并未理解自己送她锦纱的用意,忙解释道:“我曾听闻京都龙阳多宵小妇人,亦多纨绔子弟,师妹你的模样又是世间罕有,此番下山回京为兄恐你因着容貌会生什么变故,故此赠你覆面锦纱,此纱非凡品织造,覆之不会气息受阻,不会沾脂染粉,虽质地轻薄,也亦不会随风飘飞,更加不会显印面纱之下的轮廓。”
“冰丝火焰云线的妙处我自是知道,多谢师兄和嫂子费心了。”
江灵栀调皮地冲妙仪眨眨眼说出这句话来,果然见他微红了耳鬓,还要狡辩道:“师妹你莫要胡说,我与云姑娘只是朋友罢了,断无其他。”
江灵栀扬唇轻笑,轻轻点了足尖靠近妙仪耳畔,悄声说道了几句,只见一向稳重的妙仪神情间尽是惊诧,半晌才看着等他答复的江灵栀支支吾吾道:“这……这怎能行?这……此举万万不妥!”
江灵栀对他的反应却并无半分意外,当下也不催促他立即接受自己的提议,浅浅笑着告诫:“反正师兄你自己的事还得自己掂量,若是不先下手为强,他日丢了魂儿可莫要伤心欲绝才好。”
在妙仪兀自思虑之时,江灵栀和小丫鬟飞絮又与一道送行的同门一一告了别,登上早已候在山脚的江府马车辞别了北罗山的过往直向陌生又有丝丝期待的京都而去。
妙回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众弟子身后,负手瞧着那江府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完全隐匿于林间。
众弟子中有人暗暗擦拭着眼角转过身来这才瞧见立于身后一言不发的师父,惊异道:“师父,您何时来的?方才怎么不与小师妹多说几句话?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妙回春很是嫌弃地瞥了眼这排名第九表字平川的徒弟霍肃,沉了声斥责:“呸,堂堂男子汉还掉什么眼泪,真是丢人!”
霍肃身边一向不安分的老六是个女弟子,名唤白芊芊,她是众弟子中除了江灵栀和大师兄妙仪之外最不怕师父的人,时不时还会跟师父呛个声呕个气什么的。
眼下虽见着师父的眼眶中也似布了水雾,却并未开口去驳师父的颜面,只是歪了头对霍肃附耳轻声道:“平川师弟,别理师父,其实他心里比谁都难受呢。”
霍肃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抬手擦擦眼角,自与同门们返身而回,山门前就只剩下了父子两人还在怔怔瞭望远处林路,却是各有心思。
“父亲?”
终于回神转身的妙仪惊呼一声。
妙回春白了他一眼,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臭小子就是太磨叽,害怕别人觊觎那丫头,你倒是开口挽留呐!给人送什么面纱?真是没气度也没风度。”
妙仪并不想与父亲再起争执,却也不想他误会自己与小师妹的情义,淡淡道:“我与小师妹绝无私情,何必挽留?”
“你还不承认,那你倒说说为何怕她被人看到容貌?”
妙仪又回想到了方才小师妹耳语的话,莫名有些烦躁,抬头正视父亲双眼,坚定异常道:“你明知道我心悦于谁,又何必说出这些话来?”
“呸呸呸!不是栀丫头也就罢了,偏是那云家的就不行。”
“那是您与云如常的恩怨,关锦儿何事?况且她又非云如常的女儿,她的父亲云旭不也曾是您昔年挚友?”
“混小子你知道些什么?若不是云家那帮人,你娘亲怎么会早早离开我们父子?明知是错却还要偏袒自家侄子,那云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教养出来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你趁早给老子打消这念头,不然老子打断你的腿!”
父子间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眉头紧锁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妙仪顿感心中凄苦,难不成真就只能用小师妹的办法了吗?可锦妹她知书守礼会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