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言在家每日都有一个习惯。
往常如果当日需去杏林坊帮忙,那么回到家吃饭、洗漱完毕后,速度快的话也需得到酉中,方能得时间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无须去杏林坊的暂且不提,若当日不得闲,有事情耽搁了,当晚,陆嘉言就用上一两个时辰,静下心来,写上文章一二。
因为家就在炎城,陆嘉言没有像其他学子进学那般,选择了在学馆中宿着,而是走读。
诚然,在学馆中住着总是要更好些,单馆中莘莘学子那学习氛围就是顶好的,遇到疑惑处也还能随时得个人可讨论一二,陆家祖父就曾劝过陆嘉言在学馆宿着,也可免了每日往返之辛苦。
但是陆嘉言有自己的考量,家中也就他们祖孙两人,多了也就一个刘婆婆。祖父年岁也已是知命之年,自己着实放心不下,多走两趟权当锻炼也未尝不可,因此,祖父偶尔劝说,陆嘉言也都坚定婉拒。
陆嘉言是个极其自律之人,自六岁蒙学以来,读书一事上从未让自家祖父操过心,别家娃娃幼时在追鸡撵狗的时候,小小的陆嘉言乖得不行,跟着祖父采药制药,到了上学的年纪,别家娃娃乖的偶尔还得让先生说上一说的,陆嘉言也从未有过。
每每散学、沐休还常到杏林坊帮忙一二,十分懂得劳逸相结,基础的药理、医理也跟着祖父学,未落下过。
自然,自陆嘉言去岁首次下场就一举考中童生之后,陆家祖父见此,也就听之任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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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陆嘉言端坐于房中案桌前,桌上烛火摇曳。
前方摆着馆学中先生给自己的八股题,左手扶着的砚台中已经加了水,右手持墨条在其上缓缓研磨,眼神就在那题目上,借着研墨的间隙,思索着破题与行文的方向。
思索至思绪开朗处,提笔就书,破题刚写了一半,就耳闻有人进来了。
陆嘉言不喜屋内气闷,故往常无事都会将门窗大敞,刘婆婆年岁大,也是农家出身,干活是倒是一把好手,一门心思也都在干活上,多年习惯使然,若看门大敞时不时的便会忘了先敲门示意,大概也是照顾这一家许久,看陆嘉言总有一种顾着自己孙儿之感。
心中分神猜想,这个时辰刘婆婆大概是给自己送羹汤来了,前几日听闻自己咳了两声,祖父便问了几句,祖父带了药剂回来他是知道的,家中四季皆有食应季养生羹汤的习惯。
于是陆嘉言笔下不停,道:“刘婆婆,您将汤羹放下罢,我待会儿得空了就会喝的。”
来人未再有声响,也未听到刘婆婆出声回应,想的是莫不是刘婆婆有事情要与自己说?
恰巧破题已经写完,陆嘉言就将笔搁下,抬头看向来人的方向。
来人不是刘婆婆。
正是刚才跟刘婆婆抢活儿不成,被分派来给陆嘉言送羹汤的楚霓。
陆嘉言抬头,入眼的便是一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的女子。
她身穿的一身青灰色常服,款式跟刘婆婆往日穿的很像,后才想起,自己交代过刘婆婆为楚霓寻几身衣裳的。
穿着的衣服式样老气,但是一点都不减她的貌美。
她一头长发披散着,仅往后梳笼未束起,一侧头发别于耳后,看样子应该是刚沐浴过,发际边缘带着湿意。
她此时眉眼舒展,带着水光的桃花眼,眼下卧蚕饱满,目光流转。暖黄色烛火的映衬下,不见丝毫瑕疵,她的肌肤仿佛是剥了壳的鸡蛋,莹白且带着光泽。
不知怎的,陆嘉言就恍神了,脑中画面就剩下那日城外他暂歇处,被水声吵醒后见得的潭中那一抹白色。
“我...打搅到你了吗?”
放缓了语调,越发显得温软甜美的声音,让陆嘉言回了神。
意识到到自己在想的是什么,当下面上一热,红了脸颊,所幸烛光此时能为自己遮掩一二。
略带慌乱站了起身,就伸手去接楚霓手中的食盘,忙道:“不不,我方才在写文章,思绪一直在如何行文上,一时竟忘了回话,楚姑娘勿怪。”
伸手伸得慌忙,差点没扶稳食盘。
楚霓眼明手快,一手托住,手扶稳的地方正是陆嘉言的手。
楚霓是没啥感觉的,此刻的她还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下意识。
陆嘉言却是有。
虽楚霓扶稳后就离手了,面上也无其他表情,仿佛不过稀松平常如穿衣吃饭之事,陆嘉言却是即使楚霓已经离手了,仍觉得内心动静如战乱擂鼓一般,搅得自己心绪不宁。
稍微稳下,反应过来了,立即发言:“楚姑娘,怎么是你端来羹汤?你找我可是有事?”
楚霓刚才进门,看陆嘉言忙着,也不出声打扰,已经环顾了四周,见陆嘉言房中家具摆设皆如其人,干净简单,这时听见他的话,答道:“哦,我原想帮刘婆婆干活,她大约是被我烦着了吧,就让我给你送羹汤来了。”
想起自己每次说要帮忙刘婆婆的表情,楚霓就想笑,顺口补了一句:“你趁热吃了吧,刘婆婆方才还叨念你咳嗽的事情呢。”
“你呢?用过了吗?”陆嘉言问。
“我吃过了,温度我见刚好入口才端来的,你趁热,快点。”说罢,自来熟一般,移了个凳子就坐在陆嘉言书案旁边。
见此,陆嘉言也只得坐下用完羹汤。
待他用完,楚霓便开口道出此行目的了:“我来,也是有事要说与你听的,让你帮我参详一二。”
陆嘉言闻言,便移身向楚霓一边,表示倾听。
“你明日是沐休结束,要开始去学馆了是吧?”陆嘉言点头,晚间祖父说起的时候,楚霓应该是听到了。
又听她说:“是这样,我着实记不起其他的了,虽与你相遇,得你带回有处可住,但你与我非亲非故,我也是怕与你家住会添麻烦,所以我就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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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隐约传来打更的锣声,隔着墙外随着铜锣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戌时了。
与楚霓方才一番谈话,待她走了,陆嘉言脑中就开始不断有各种画面穿插,扰乱思绪,一会儿是那水潭中的声音,一会儿是闹市马蹄下,一会儿又是方才烛光中的脸庞......
回过神来,见烛火摇曳下,本该今晚写完一篇的文章,只堪堪写了破题两句,上书:‘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片刻后,陆嘉言执起笔来,摆好姿势想将这文章写好,却再也想不起刚才自己是如何想出的这破题,承题是想写些什么来着?
半晌,无果。
无奈,遂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