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谁!”
男人的声音里无法抑制地带上颤抖。
此刻的男人经历着他三十年人生中大概是最狼狈的时刻——头上满是未洗去的泡沫,上半身甚么都没穿,下半身只围了一条浴巾,在他的颤抖下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他拿着手机,先前打电话时没关的手电筒无知无觉地散发着惨白的光亮,电话那头的物业见他就不回话早已挂断。
他僵硬地举着手机,仿佛只要这样,眼前的女人就会消失,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然而并没有。
女人隐没在黑暗中,男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低沉的声音:“陈恭,对么。”
语气笃定,淡淡的,像是一台没有情感的朗读机器。
没等男人回答,她继续说:“你有个姐妹,名陈熹,可对。”
陈熹?
陈恭这次能接上话了,连忙点点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道:“没错……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
女人似乎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她站起来,一步步朝着陈恭走来。
“噔……噔……噔……”
鞋子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十分有节奏,轻轻巧巧地踩在他的心头,颇为惊心动魄。
仿佛是要应证他心中的某一个想法,下一刻——
冰冷的手指勾起陈恭的下巴,幽冷的声音震荡着耳膜,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冻在原地:“你在怕什么?”
外面有东西亮了一瞬,陈恭看见女人的样貌,很美,也很白……惨白惨白。
是……鬼吗……
这男人恨不得自己能原地变成一块石头,大脑已经完全放弃思考,也忘记了,人类认知中的鬼,碰不到人。
他张张口,喉头干涩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嗬……嗬……”
女鬼微微附身,眼中满是冷意:“陈恭。”
“告诉我……”
“陈熹身在何处。”
陈熹……她为陈熹而来吗……
陈恭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勉强找回一点理智。
“我不知道她在哪……我们关系不好!她一直跟我奶奶住乡下……具体是哪里我也不知道啊……”
女鬼没说话,冰冷的眼神上下扫视他的脸,似乎是想分辨真假。
“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不知道……她在哪……”
陈恭颤抖着说道,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倒豆子似的倾吐而出,生怕鬼不满意就要了结他。
女鬼突然放开手,动作随意得像是扔了什么垃圾。
“暂且信你,不要妄图欺骗我。”
骗人的话,罪加一等呢……
“不、不会,我说的都是真的!”
女鬼后退几步,眼见陈恭放松下来,忽然勾唇,带着恶意轻轻地说:“薛晓珊的尸体……还在你家里对吧……你准备什么时候处理掉呢……”
视而不见男人睁大的眼睛,她也不掩饰,直接消失。
灯光大盛,刺痛陈恭的双眼,可他却什么都顾不得,像疯了一般冲着女鬼消失的方向扑过去。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
“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这些!”
楼下,方才消失的鬼也就是执绋渐渐在树丛后显出身影,她抬头注视着方才离开的房子,良久后嗤笑一声。
做了坏事,却期望无人知晓。
真是天真。
纸包不住火,所有黑暗总会暴露,区别只在于迟早罢了。
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了呢……
执绋抬手取出一个手机,拨号『云不禄』,对面一接通就直接说:“陈恭这里没有陈熹的消息。”
对面俊雅清彦的书生鬼道:“阎王簿中没有陈熹的名字。”
这个没有,指的是符合条件的“陈熹”在阎王簿上没有姓名。
有趣。
执绋难得碰上这种事,上一个脱离阎王簿的人,还是三百年前一位皇帝。
现在这个陈熹,先是换命不说,还脱离了阎王簿的监控——真是有趣极了。
不知道她的背后,还有没有人呢……
“行了,陈恭这边没有问题,薛挽歌做好准备,就开始动手。”
执绋说着揉揉眉心,要知道之前可都是她来干的。最开始的执绋客栈,只有她一人,方方面面都需要她来做,所以后来她招聘了员工来分担。
她特意来这一趟,一个是为查陈熹去处,另外自然是察看陈恭身边是否有奇异之处,目前看来是没有的。
云不禄:“挽歌说她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那就让她来,地点她清楚得很。”执绋说完,挂断电话。
也不干什么,就在原处等着薛挽歌。
很快薛挽歌就赶来,她虽然成了鬼医,但本质上依旧是个死亡才一月有余的小鬼,单靠自己当然没办法短时间内从客栈赶来陈恭家,之所以现在能这么快——
那当然是因为执绋给她配了一辆自行车……只有鬼能骑的那种,蹬一脚就能快得飞起来穿山越岭的那种。
鬼医小姐姐从自行车上下来时,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此处可参考坐完过山车或者飞车之后的感受。
她几乎是爬着从自行车上下来,语气虚弱:“老板……我来了。”
执绋见她这般,才想起客栈中久无人用的工具车,毕竟其他几位都是百年以上的老鬼了,用不上代步工具。
鉴于眼前鬼是她的员工,——新员工!执绋还是关心一句:“感觉还好么。”
“没事儿……就,一下子缓不过来。”薛挽歌摆摆手,深呼吸几次也就恢复平静——这大概就是做鬼的好处了。
“没事就好,动手罢。”执绋不再多说。
薛挽歌定定神,她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将陈恭的气运收回来。
当初她被换命,虽然是同陈熹换的,但由于陈恭是陈熹的同胞兄弟,部分气运难免渡到他身上。要不是这样,陈恭那点粗糙的作案手段,以及拙劣的借口哪能瞒过薛挽歌的亲友呢!
天道也不会徘徊再三,未施惩戒。
所以,她要收回陈恭身上的气运,收回那一点瞒天过海的屏障。
薛挽歌坚定地,穿过层层阻碍,去往那曾经囚禁着她的、叫她绝望的空间。
执绋抬头看向发着光的窗子,目光淡淡的。
世人愚钝,总认为老天无眼,放任恶人作恶,善人不得善终。
近千年来,她常听凡人说什么“苍天不公”“天道不公”,曾经,她也是这般想的。
那是她还活着的时候,每每独自一人待着,她总是想: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这世间啊,哪有这么理想的事儿呢?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才是事实。
哪怕坏人遭到报应,得到惩罚,可好人所受苦难、逝去的生命,永远已成定局,不会回来了。
就如她,她的家人们做错了什么呢?就要落得身首分离的结果,而刽子手却能高高在上,尽享荣华。
后来,她走过漫长的岁月,年少时的不忿,年轻时的怨恨,在漫长的光阴中消散而去。
看尽世事无常之后,执绋想啊,谁说天道不公?
天道是这世上最公平的存在。
凡人所为的一切善与恶都会被它一一记录,善多于恶,此世善;善少于恶,则不得善。
至于这一世你是好是坏,与天道何干?总归灵魂不散,轮回之后会得报的。
执绋轻叹,在明白这些之后啊,她便知道了,薛家上下此世不善,必有后世。
这便也……足够了。
至少,她心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