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用过早饭,老沈氏将已备好的束脩等物放进一只篮子里,用一方蓝白相间的帕子盖好,放在了桌子上。裴琅好奇地揭开一角瞅了瞅,发现里面放了一只乌黑的陶罐,还有两只腊肠,块状和条状的油纸包各一串,看着像是鱼肉之类,此外还有一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应该就是些银钱了。裴琅不由咂舌,他虽然对康熙末年的物价一概不知,却知道即使是在现代的乡村,这些东西在日常也算得上是重礼了——当然逢年过节另论。古代肉价更高,想来这些东西的价值也就更高了。没想到只是给蒙童拜个师,还不是什么名师,便要付出这么多,裴琅有些理解为何古人常说“读书高”了。他小心地把帕子阖上,坐到了一边。
一会儿裴珲拿着个小竹箱进来对裴琅说:“六郎,过来。”
裴琅闻言走过去,裴珲把竹箱打开,说:“等拜完师,六郎便要即刻入读了。这是哥哥幼时用的书箱,书籍笔墨都在里面,水壶可以挂在外面。六郎以后每日上学,莫忘了背它。”
裴琅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书箱,他接过去,感觉比想象中要轻巧许多,大小类似现代小学生的书包,竹篾编织得十分细腻,不仅纹理之间毫无缝隙,里面甚至还密密地缝了一层油布防水。裴琅拿着这个书箱,感叹着造它之人的心思灵巧。他谢过裴珲,便把书箱背在了肩上。
裴珲走到桌前拿起那只篮子,跟老沈氏道了声别,让她好生歇着,不必挂心,裴琅也有学有样地跟老沈氏道别。但老沈氏哪能真的放心,她满脸不舍地送他们兄弟二人出门,守在门边直到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方才回去。
裴琅再次回头时,已经看不见老沈氏了,他微微叹了口气,生出一股受恩深重无以为报的感觉。走了一段路后,裴珲问他累不累,他摇了摇头,看着那只被裴珲提在手里的篮子,感慨道:“没想到拜一次师就要花费这么多。”
裴珲听了,掂了掂篮子笑说:“确是重了些,只是这位先生与父亲也算得上是旧交,拜师与探访一并算了,倒也说得过去。”
这倒让裴琅有些不解了,他问:“礼重些不好么?为什么还要专为重礼想由头呢?”
裴珲仿佛被他逗乐了一样,哈哈笑起来,说:“六郎不懂这道理,首次拜师礼要重些,方显咱们对先生的尊敬,但也不能过重了,否则日后逢年过节若是送的轻了,反倒平白地令先生生出不满。再者别人都按规矩送,你若送得重了,就显得别人的礼轻了,于平日同窗相处也是不利。若先生是个势利的,倒是会因此更重视你些,但若先生是个刚直的性子,不仅不会对你青眼相加,反而要刻意打压疏远你,以显出自个儿的清高来,所以礼并非越重越好。六郎若是想得先生看重,只消努力读书显出才能便可,以厚礼搏先生宠爱之事,实在不可取。”
裴琅没想到一个拜师礼便藏着这么多门道,他抬了抬头,看见裴珲正别有深意地看着自己,突然醒悟过来他这是在借机提点自己,便赶忙说:“弟弟醒得了。”心里却嘀咕着倘若自己真是个小孩,未必就能懂得他的用心,不知裴珲为何要说这些。
裴珲却是不管裴琅是否真的懂得了,他自认身为长兄,就要做到时刻教导幼弟的责任,在他心里种下一个为人处事的准则,这样等他大了,不必过多提醒也能自然而然地照着这个准则去做。他以往也常常如此教导裴琅,从没期望裴琅即刻就懂,但若真的懂得了哪句话,便是意外之喜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路上遇到相识的人,裴琅便学着裴珲的样子跟对方打招呼,倒也收获了几句礼貌性的夸奖。期间裴珲又将先生的姓名,年纪等情况都告知了裴琅。裴琅这才知道那位先生姓庄,是个四十多岁的童生,以教导邻近乡村的蒙童为生,那私塾就开在他家中。
走了两刻钟左右,他们便到了另一处村落。这里明显比裴琅他们那个小村庄要大些,住户也更多,房田屋舍挨得很近。裴珲领着他穿过一条街道,在一户人家前面停了下来,裴琅看着这家比邻居高出一截的屋檐,猜测这大约就是那位先生家了。
裴珲敲了敲门,便有一个女童迎了出来,见到他们,撂下一句“我去喊舅舅”便跑远了。旋即又有一名妇人从里面走出来,问清了是来拜师的后,便请他们先进去坐,说相公即刻就来。裴琅明白这便是师娘了,赶忙问好。等进了正堂刚坐下,便有一位瘦高个子,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裴琅想这便是那位庄先生了,果见一旁的裴珲已经起身,他也急忙站起,与裴珲一同向男子行了礼。
那庄先生连说“免礼,免礼”,复叫他们坐下说话,自己也到主位上坐了。裴珲先介绍了自己是金台某村某年的秀才,又说了父亲的名号,表明了故交之子的身份,又表达了因父亲逝世,许久不曾探望的歉意,最后才送上礼品,说明了拜师之意。裴琅在一边听着,不由暗暗佩服裴珲的话术,自己也留心记了下来。
庄先生抚了抚胡须,对他们父亲的英年早逝哀叹了一番,又对裴珲说:“幸而贤侄年纪轻轻便得中秀才,想来裴兄有知,必甚得慰藉,至于这拜师礼嘛,大可。。。”
“世伯。”裴珲连忙打断说,“侄儿久不曾登门,已是失礼之至。今又有幼弟相烦,仅备区区薄礼,已令侄儿汗颜,若世伯再不肯收,便真是愧杀侄儿了!”说完便长揖而拜。
庄先生忙虚扶了下,说:“贤侄言重了,如此,世伯便厚颜收下了。”他挥了挥手,那位庄师娘便上前接过篮子,朝他福了一福,又很快退下了。庄先生却没看她,只对着裴琅道:“不知这位贤侄可曾开蒙?”
裴琅下意识地看向裴珲,露出求助的表情,后者却仿若未见,显然是要让他自己来答。于是裴琅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背过几首诗,些许认得几个字。”
庄先生了然,他点了点头,说:“如今甲字班尚在学三百千,贤侄不若就从甲字班读起罢。”
裴珲这次替裴琅应了,他谢过庄先生,拉着裴琅又起身作了一揖。庄先生笑着受了,便要领裴琅去班里。裴珲一面又说了些劳烦,感激的话,一面又叮嘱了裴琅要听先生话,用心读书,等下午自会来接他放学云云,裴琅都认真听了。
庄先生特意送了裴珲出门,才领裴琅进了班。他并没有向其他学生介绍裴琅,只挑了个空座让裴琅坐了,又让他拿出《三字经》,划出一段教他念了几遍,便让他自己去背,说等背好了这段,他再给他划下一段。这样简单粗暴的教学方式着实令裴琅吃了一惊,他默默地接过书,心里却不住地腹诽着,若一个不识字的小孩子只听他读两遍就能记住全部的发音,还能自己对照着书本记住每个音节相对应的生字,那岂不是天才么。但不管他如何不满这种教学方式,也只能按照要求乖乖拿了书去背。
庄先生见他如此乖巧也甚是满意,他又查看了几个学生的背书情况,觉得无甚不妥后才出去了。等他进了后堂,庄师娘便皱着眉头迎了上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有话便说。”
“是这样,”庄师娘说,“妾方才瞧了那裴家兄弟送的礼,发现除了一年的束脩外,还有两只腊肠,三斤生猪肉,一条熏鱼,另一罐腌制的咸鸭蛋,约有十来只,这会不会。。。太重了些?”
庄先生闻言也有些惊讶,他捋着胡须思考了一会儿,说:“无碍,左右是初次拜师,我与他父亲又有些交情,想来是托我多为关照之意。你也不必太大惊小怪了,也就这次方才如此,往后必然不会。”他瞥了一眼庄师娘,接着说:“还能回回如此么?你倒乐意,人家还不乐意呢!”
“是,妾愚钝了。”庄师娘低眉顺眼地说。
庄先生哼哼两声,又迈着方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