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于歌迟疑道,“再往下呢?”
卫子期翻过,却赫然跳到了判罚结果页面。
湘王接过卷宗仔细翻查,又满腹狐疑,“奇怪,应该是画押认罪书才对,怎么就没了?”
殷于歌凑近一看,卷宗由棉线装订成册,即使被撕掉一两页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湘王的意思是,此处少了认罪书页面?”
“不错。所有的卷宗,只要涉及到刑狱,必须得留有犯人签字画押的存档。严重的刑事案件会让犯人自写认罪书然后签字画押。”
湘王干脆蹲下来,在木箱中翻查。
“莫不是年代久远,那群崽子给弄散了?”
联想到之前有人来翻查国卷宗,殷于歌与卫子期目光交汇,异口同声道,“不用找了。”
卫子期说道,“既然有人知道我们来查案,已然先行来过这里,估计认罪书被他带走了。”
“可为什么只单单带走认罪书?”
卫子期眉眼轻挑,“自然是因为,认罪书很重要,重要到他知道我们要来查看,必须来取走。”
“本王去问相关人员,看近日来有谁来过此处。”湘王顿足,“你们稍等片刻。”
“好。”
殷于歌也跟着蹲下,检视着木箱内的物品。有当年沾了血迹的那套衣衫,如今已经旧的不成样子。她展开轻抚上去,这是娘亲赶在爹爹生辰日,亲自做的。
细细查看,终于在衣衫正面胸下处,看到了那细小的已然变黑的血渍。只有绿豆那般大小的血珠自左下向上的排列,越来越小。可以看出是爹爹惯用的剑法,反手而上。
“不对。”殷于歌喃喃道,“这血迹…”
“怎么?”
“你看,”殷于歌向前翻起卷宗,“这里说王朗七尺五寸,我爹爹,七尺六寸左右,与他相比高不了几分。”
她的眸微微亮起,“将军使剑,应当知道。”
卫子期看向她,眸色深邃,“通常反手剑法是需要持剑人蹲下,做防御之势。”
普通的巡防任务,所面对的几乎都是鸡鸣狗盗之徒,鲜少有武艺高强之人,用不了反剑。
“爹爹说,一定要做好全副准备。即使平常巡防任务用不到,也得练。”
说着卫子期走到一旁的空地,开始比划着,“然而按照他俩的身高,如果你爹使用反手剑法,血迹会沾到这个部位。”他手比在胸偏上的位置。
况且,这不是致死伤,那时候王朗还活着,两人差不多高,为何这个血迹位置,相差如此之大。
“不错!”殷于歌大喜,这算是一个突破。
“所以,应该是有人模仿你爹,却不小心弄巧成拙。”
“是。”殷于歌眉头皱起,“这血迹,凶手或者帮凶趁爹爹头痛昏迷之时弄上去的。”
“那晚你爹因头痛在云溪巷休息,巷中没有别的什么行人,所以除了你爹之外,也不知道有谁去过。”
殷于歌微微点头,神色有些凝重,又走入了死胡同。她蹲下来,继续查看。那把佩剑,时隔十年,上面已沾满灰尘,她拿出手巾轻轻擦拭,光华犹在。
卫子期静静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她,只听她缓缓道,“爹爹很喜爱这把佩剑,每天都要擦拭。”
她勾唇,眼眸深深,“如今它这副模样,爹爹若是知晓,定会万分不悦。”
“我回头问湘王,看能否拿回去。”
殷于歌将它放入木箱,缓缓起身,“不用了。他日我定要堂堂正正的拿出。”
“既然有预谋,想必案子的相关人员也都不在都城。”
“说的没错!”
湘王轻快的走过来,“那名仵作已经病逝。至于王喜他们,也更问不出来什么。”
“那,与爹爹一起巡城的那名属官呢?”
“哦,大姚啊,他还在。”
卫子期抬眼望过去,见他面色无华,“想必来人是谁也没问出什么?”
湘王颔首,“这卷宗库平日里来无人看守,只是有锁。除了本王还有刑部中郎,库房守卫那里有。偏偏因着这几日门锁损坏,故而只拨了一名看守在此。”
他又耸耸肩继续说,“可是这看守嘛,不得打个瞌睡,跑个茅厕什么的。”
卫子期轻抚下颚,“刑部四处有人把守,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是内部人员。可是这刑部,也有这许多人,当前我们只是私自暗查…明着来恐怕不是很方便。”
如今出现这种事,至少是可以肯定那封认罪书有猫腻,既已得手,肯定会毁掉。殷于歌思忖着,眼眸一转,“既然如此,那就走另一条方向。”
“殷姑娘的意思?”
“仵作不在人世,王喜等人又问不出来什么。那么,如今只可以去问问当初晚间和爹爹一同执勤的都城属官。”
“大姚。”
卫子期侧首,“我来安排。”
“那我在刑部暗中调查,看谁有可能毁掉认罪书。”
“多谢湘王。”
“子期就像是本王亲兄弟,无事无事,殷姑娘客气了。”
与湘王道谢之后,二人走在大街上。殷于歌男装扮相文弱俊俏,还细心画了些细碎的小胡茬,却比卫子期低了一头。都城的人大多都认识这位名震云秦的大将军,不过,身旁跟着男子,只当是他的跟班,并无在意。
“还有谁知晓你查案这件事?”
同行的关梦,卫影等人是定不会外传的。另外,还有齐憬然,既然他让自己查案,也定不会是他。
“苏小姐。”
“你怀疑以真?”
“是。”
她一直知晓自己的身份,再加上苏国公是调查此案的负责人。只需要一提,能猜想到他们在调查旧案也不是难事。
卫子期若有所思,“她应当是不会做这些事的,也就是平日里任性娇蛮了些。”
“她不需要做,只需要告诉苏国公我回来了。”殷于歌垂眸,继续向前走着。
“前面就是姚沛初的家,他今日休沐。”
竟然早已查过。
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卫子期说,“案件相关的人之前我都让卫影查过。”
殷于歌转过头,却不曾想过他如此上心。
“你什么时候去拜祭?”
“明日。”
卫子期若有所思的点头,“我明日…”
“到了。”
殷于歌抬起头看着匾额,精美的木刻之中,用金色勾勒出姚府二字。卫子期上前敲动着环状门把,不多时,男仆出来将他们引到大堂落座,又斟了茶。
“将军请稍等,老爷马上出来。”
“无妨。”
殷于歌环顾四周,大堂四四方方,堂中布置清雅,一旁还挂着些武器,没有什么特别,倒是挂画前的窄木桌上有个玉质摆件看起来价值不菲。
“卫大将军!”
姚沛初自里间出来,声色清亮。约莫三十岁的样子,长得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却不是很高。
他又瞥了瞥卫子期身旁的殷于歌,只觉陌生中又带点面善,礼貌性的颔首,“不知今日将军到访,迎接来迟。”
卫子期眉轻扬,“姚都尉客气,今日来得匆忙,也没有提前告知。”
姚沛初坐在一旁,脸带疑惑,“将军时间宝贵,那下官就直接问了,将军可是有事?”
“噢。”
卫子期饮了一口茶,缓缓抬头,眸色深深,“近日回城,听闻家父谈起十年前的殷家旧案,不知都尉可有印象?”
姚沛初沉思片刻,似在回忆。又笑起来,“将军说的是殷启谦谋杀王朗一案?”
“不错。”
“时隔多年,可不知将军想要了解些什么?”
“当时案发前后,事无巨细都请姚都尉告知。”
姚沛初满心狐疑,却见他气势逼人,又是太尉之子,缓缓道来。
“当时我还年轻,在殷都尉手下做事。那日嘛…”他皱起眉头,“好像是四月十四?因为后面找我做供,我记得比较清楚。”
“那晚本来不应该殷副尉当差,只是巡防司中世家公子多,往往推脱。原本要去的王岳便没来,殷副尉气急,又看巡城时辰已到,便和我一起巡城。正好那晚永兴坊有人打架,其他兄弟就过去了,殷副尉说他头痛难忍,便下马坐在云溪巷休息。我是想留下来的,可是殷副尉说他自己可以,于是我也就去了永兴坊。”
“什么时辰的事?”卫子期问道。
“嗯…子丑时分吧。”
他砸了砸嘴,继续说,“等个把时辰回来吧,约莫丑时刚过。我看见殷副尉仍然在那里,只是神色有些异常,我只当是因为头痛导致的,也就没在意。”
“夜色中我看到他上马之时,右手背上似有擦伤。我还问他要不要紧,他说无碍,刚不小心睡着了,在墙上蹭伤的。”
“我当时还纳闷呢,不是头痛么,怎么又睡着了。”他长叹一声,“果然,尸体被发现后,苏国公上书圣上自请调查,当天就已经抓了殷副尉。”
卫子期问,“是苏国公自请调查?”
姚沛初脸色突然煞白,转而轻声说道,“是吧…嘿嘿,我也不知道具体的。”
他喝了一口茶,解释着,“当时王朗副使正准备出使西戎,他一身亡,影响颇多,可能是因为如此吧,所以特别重视。”
殷于歌细细回想,当天爹爹出门时,手上并无任何擦伤。殷于歌美目深邃,轻笑道,“请问姚都尉,当日推脱没来的王岳与王朗是和关系?”
“这位是?”
“本将的助手。”
“哦…”姚沛初转眼道,“王岳与王朗同支,是王朗的侄子。”
既然是同支,那么也与苏家有关。即是亲戚,那么,为什么要杀他,他们之间一定有严重的分歧。
分歧,是什么…
“多谢姚都尉。”
卫子期起身,身姿修长,“打扰了。”
见他们终于问完,姚沛初轻舒一口气,连忙起身,满脸堆笑,“将军言重了。”
二人作别姚沛初,重新回到大道上。
风一吹,塔角檐铃响,清音悦耳,和着风扬起动听的旋律,行人莫不驻足停留。
殷于歌微仰起头,澄澈的眼眸看向塔顶。八个塔角分别对应八个方向,又叫八和塔。这座塔如今已有百年,塔身仍旧完好如初。
“听说过两日八和塔会对外开放。”
“为何?”
“圣上即位多年,仍旧膝下无子,仅有一名公主。如今筠妃诞下龙子,过两日就满百天,自然与国同庆。”
“筠妃是?”
“苏国公最小的女儿,由后妻所生,八年前进宫。”
“这么多年才诞下龙子?”
“后宫妃嫔众多,圣上一直忌惮苏家,想来筠妃以往也不是很受欢迎。”
圣上力图打压世家权势。而这苏家屡屡有人入宫为妃,苏国公虽已年逾五旬,退下丞相之位,却也在各大机构安插了自己人手。再加上筠妃诞下龙子,自然会愈加权势滔天。再与卫家联姻,军权在握,若是苏国公全力阻止,要翻查旧案就更加困难。
殷于歌凝神静思,而她能做的就是借由豫王,湘王和卫子期的力量。可是始终是偷偷摸摸,如果能得证据,倒还可以入宫面圣。可若得到圣上的旨意翻查旧案,势必更加名正言顺。
然则,该从何入手呢…
“于歌。”
“嗯?”
卫子期俯身,扬起嘴角,“已经傍晚了,我们去听雨楼用饭好不好?”
听雨楼是都城出名的酒肆,小时候,一家人也曾同去过。她挂起散落的耳发,冷声道,“不用了,我还要去贤医馆。”
“再则,将军回府用饭比较合适。”
“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见他柔语轻声,“明天开始,西戎会有使臣前来道贺,也会参加宫宴,我恐怕没有太多时间陪你。”
“西戎使臣也要来吗?”
“无论怎样,当前两国表面还是交好的。”卫子期又接着说,“我一旦有空就来找你。”
你还是去陪你的苏以真吧…她在心中念着。
想到卫子期娘亲的那番话,注定他们是无缘在一起的,除了案情之外,又何必牵扯。
“将军愿意帮我查案,于歌已经很感激了。”她微微笑起,眼眸却只有清冷,“不必整日往我那里跑。”
话里话外,都藏着拒绝和漠然,就像初遇时那样。他侧首看向前方,红霞满天。
“那,我送你回贤医馆。”
“不消了,”殷于歌笑得娇俏,不见刚才的清冷,“我自己去便好。”
“于歌。”
“嗯?”
卫子期想起那晚的冲动,“那晚是我鲁莽。”
“不是鲁莽,你看到的都是真的。”她直勾勾看着他缓缓说,“将军的确扰了好事。”
殷于歌继续说着,笑意嫣然,“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离不开他。无论他是玄月教主司也好,又或者是其他人也好,他那么爱我,我也喜欢他。等案件查完,我就和他一同返回西戎。”
卫子期脸色逐渐暗下去,她顿了顿,“那晚权当感谢将军帮我查案。”
声音变得无限柔媚,轻声说着,“若是将军想有下次,于歌也不会拒绝的。”
她轻拍衣袖,眼眸深深,“好了,将军快回去吧。我得走了,还急着看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