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忙碌碌之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大婚当日。
小黑一大早就在我的院子里忙里忙外,我还将醒未醒是便听得他那大嗓门在院子里叫嚷着说话。
“那个放在那处!”
“一会儿我妹妹得从这个门出来,你这个毡子得这样铺。”
“你这样弄是不行的,看我的。”
“你你你,偏了!往南一点点,过了,再往北一点点,好好好,行了。”
门上有人影窜动,越来越近:“小幺啊,你起了吗?”是二婶婶的声音。
我应了声。
紧接着门便开了,进来一排小丫头,头上绑着金丝,一个个满脸喜气。
“她们是?”我在府中住了许久并不曾见得有个女侍。
“龙府派来的,本来说是帮忙的粗使,但小黑那样能干我瞧着也用不上她们,便想着正好叫过来帮衬给你添妆、跑腿使唤。”
民间嫁娶,时兴姑娘家自己绣盖头和嫁衣,但神族比较看中排场,反而在成婚礼制方面没那么多讲究,二婶将那许久之前便替我准备好的几套拿出来,只边边角角改动改动便行了。
前几日,龙嗒叫人给我递了折子,字里行间废话连连,大致是问我喜欢这天下哪处的景致,要将排场铺到那处去,叫我也能顺便看看景色。
我最爱民间的山川,大致回忆了一下,将做孤魂野鬼的那几个日子里飘过的那些处景致都在心里过了一遍,碰巧倒是真想起了一个地方。
巴郡,那是两国的交界之处,具体是哪两国,我倒是忘了。这处,荒山有荒山孤静,凄水有凄水的冷情,因这是两国的交界故人迹罕至,是个好去处。
可笑从前那时,还觉得此处相比别处太过冷清,寡淡无味,如今想想,竟也是山清水秀之福地。
将寥寥几字封进了折子里头给龙嗒递去,龙嗒又洋洋洒洒地回了一封。
却是问我,心情几何。尽管入眼尽是白底黑字,但仍感受到了他浓浓的关切之意。
民间崇尚的理解之中便是有个定亲后两家儿女不能见面不能往来的规矩,天上虽然没有,但自下聘那日起,龙嗒便是再也没有来过,先前以为他是记了小黑的仇,如今这番慰问之下,确是明白了些许。
我笑,哪有什么心情,现在身份都是假的,毕竟保命才是重中之重。再者倘若小白同我相认,我再受些罪也是值得的,但如今这个境遇,也无甚可期。
很快,妆面便置办上了,几个姑娘给我梳妆,二婶在一旁给我挑衣裳。
“雪儿啊,你说你喜欢哪套啊?那边来信说,那龙嗒神君穿的是一身淡蓝,你该着一身浅粉才是,这几身你瞧瞧。”
立刻有几名小侍女走过去,两三个围着一件衣裳,逐一撑开给我看,一排共有五套,各有特色。
一眼扫过,只见一件粉色丝绸面料的嫁衣有些特别,别套的刺绣都是五彩的丝线,这套上面却只有一黑一白两个颜色,一左一右在两襟上下错开绣了两只凤,颇有几番凤舞九天的姿态与气势来。
“这是二婶婶何时制的?”我上前摸了摸,绣工栩栩如生。
小侍女们将嫁衣翻过来,背面是一幅完整的凤舞九天图腾,边角处加了几朵祥云做点缀,模样十分大气新颖。
我瞧得十分专注,耳畔却有二婶略带惊愕的声音传来:“你竟当真看上了这套?”
“瞧着挺好看的。”
“这套是,这套是凤族老神君托人送来的。”
我诧异,听二婶婶继续说。
”今日你大婚,这嫁衣是昨晚送来的,你二叔推说着不要,可那小仙侍说什么也不肯走,还说:那凤老神尊说当初来咱们家提亲那时,便以为你一定会嫁入他们家,嫁衣此类早早便给你备好了,不料后来你选了龙嗒神君,反正这嫁衣在他家也是用不上了,给你送来便是最好的归宿。当时恰逢我也在场,摸了料子和绣工针脚,都十分地上乘,像是那织绣女官坊的芊羽神姬的手艺,就给留下了。”
再上手摸了摸,确实好料子,也是好针脚。
二婶婶又道:“本是同你二叔商量好,万一你选了这套,也不和你说它的出处,如今却是觉得还是同你说说才好。”
强压住心间微微的苦涩,冲二婶婶挤出一抹笑来:“劳你同二叔说说,咱们给凤老神尊回个帖子,就说我很喜欢,谢谢他。”
很快妆发完毕,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从前在长相上被人夸了数次都觉得是人家夸大其词,今日好生装扮起来,却着实被自己惊艳了一下,配上这一身嫁衣,比在小白梦境里之时的装扮还要华丽得不止一星半点儿。
“听说队伍要自民间走过,民间当下正是酷暑季节,想来是这套羽翼是用不上了。”
二婶嘴里喃喃念叨着,手上正将一套彩色的羽翼披风往我的嫁妆箱子里收,根根羽毛鲜艳轻盈,在光下泛着琉璃般的光滑,熠熠生辉。
美,极美!
“这是?”我问。
二婶道:“也是那凤老神尊送来的,同那嫁衣该属一套。”并叹了口气:“可惜穿不了了,这月份的日子里头,天上还好,在民间却是实打实要热死人的。我给你收在箱子里,以后天冷了也是一样能拿出来披一披的。”
忽然,有什么将我的眼睛晃了一下,定睛瞧去,却是那羽翼上的一根羽毛,在众羽毛之间发着别样的光芒,且别具一格的美丽。我伸手,轻轻地将它拔了下来。
“来了来了,迎亲的队伍来了!”一名小侍女急匆匆地自门口小跑着进来。
二婶婶面露喜色:“走走走,这便出去了。”
屋子的八扇门尽数敞开,外面的喜气瞬间飞迸屋子里来,放眼望去一片红艳艳的,喜气得让人本来瘀滞沉闷的心情也开怀了许多,让人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以及莫名的感动。
红色的地毡一路向外延伸,上面铺满了花瓣,两旁落了两排小灯,将路照得更加明亮,我在其中走着,步伐间有些缭乱。
路过院子时,只见小黑坐在院子里一张小石桌前,神情恹恹地托着脸腮瞧我,嘴里还咕哝着:“龙嗒那小子有什么好,时至今日,我到底还是看不上他,你嫁他是这天上地下百十门户的神君小子之中我最最最不满意的一个。”
声音不大不小,刚巧我能听见。
我清了清嗓子,大声吆喝:“哎呦,小黑,快来扶我一下,这裙摆太长了。”
小黑依旧神色怏怏地起身,晃悠过来:“这么多小仙侍,不够你使唤吗?”
我嘟了嘟嘴:“民间都说,家里的妹子嫁人都是要哥哥给背出门去的。”
“嘁~”小黑虽依旧扭扭捏捏的,但好歹心情好了些,又冲我道:“你这鞋子走起路来不大方便吧?要不要我背你?”
我立即顺杆爬:“要。”
二婶婶松了我的另一只手,笑着退到后面去:“你们俩就是没正行。”
行至大门,二叔和毕歌都在,另有一人站在他们两个身侧,我因着眼眶有些湿瞧不出是谁,眨了两下眼皮,眼泪也没能掉出来。
走得近了,瞧得轻了,见那同二叔毕歌并排立着的竟是涂拾,几日不见,却是瘦的已经皮包骨了。
他笑着同我打招呼,微微塌陷瘀黑的眼睛周围添了几条细密的纹路,他裂开嘴:“以后就是大姑娘了,照顾好自己。”
温热的大手将我的手握近,将手心的温热传递给我,那是一种让人无比眷恋的温度。
对于二叔、二婶、毕歌和小黑,我都没有太多的留恋,即便成婚了,家还是能回的,随时想了就回来住住,只涂拾。
大概是从小他陪我玩的时间最多,大概是我晓得此次同他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也不晓得,不晓得他给布偶的神元已经渡了多少了,我不敢问,甚至连提也不大敢提起。
我同大家逐一抱了抱,便往门外走去,一望无际的迎亲队伍,外加一望无际的送亲队伍,若干口大箱子整齐排列着,二叔二婶他们给我备了多少嫁妆我不清楚,但瞧着架势,想必比起那日龙嗒带来的聘礼,是只多不少的。
龙嗒今日果然穿着一身浅蓝长袍,相比下聘那日更加华丽些,更显身形俊朗,只是神情间有些忧郁,并不似从前那般爽朗。
他过来扶我,我顺势问他:“你怎么了?”
他怔了一怔,立即掩了神色:“没,没什么!我开心!”
“你开心?”我狐疑。
“对啊,就是开心,我家老头再也不用天天比我成亲了!”龙嗒不达眼底的笑意似真似假。
他将我扶上了轿子后,便骑上了坐骑,冲大家挥挥手,高声道:“走喽!”眉眼间的喜气又恢复如常。
在天上时间过得慢些,队伍行的也很慢,很慢很慢。心下想着,如此般行进,也不清楚大致多久到得了龙府。大抵我是这最最不着急的人,快些慢些实则没什么不同之处。坐在轿子之中,我被晃悠的有些犯困,边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暮暮,醒醒。”不知过了多久,龙嗒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我睁了睁眼,只听龙嗒又道:“前面就是你说的那处了,只是眼下正赶上战乱,兵荒马乱尸横遍野的,场景那叫一个悲烈,我就想来问你一声,咱还打这处过吗?”
许久未曾见过这等场面,龙嗒一番形容将我说的热血沸腾:“去啊,当然去,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好嘞!”龙嗒随即一阵风般飞回去带队。
我来了精神,立即坐直身子等着看民间战争的场面。
我们的脚下是巴河,巴河是巴郡最美的一条河,如今已是一条血河。
巴河两岸尸体堆积成山,不远处剩下的士兵还在殊死搏斗,两面写着两国国号的大旗正迎风飞舞,不久以后,有一面旗子将会倒下。
突然,我看见一摸熟悉的身影,那人坐在马上,正挥舞着长枪打一个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那是东方夜!
“龙嗒龙嗒!”
龙嗒很快便被我唤了过来。
“他,帮我救他!”我远远给他指着人群之中那抹很好辨识的身影。
龙嗒即刻叫了几个随从一起飞了下去。远远地瞧见,龙嗒几人三两下便将彪形大汉那一群人给解决了,看得我心下十分豁朗。
随即,便有一小侍跑回来问我:“少神君问,是否熟识,叙旧否?”
从前我是讨厌东方夜的,但是隔了这许久日子以来,自觉忘记的差不多,便也想着下去会会他了。
我从轿中走出,东方夜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想来该是对我的突然出现以及这身装扮十分不解,神色间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竟是神仙?”他说。
“是。”我笑。远远看见龙嗒站在不远处,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待龙嗒走过来后,我向东方夜介绍到:“这位便是我未来的夫君。”
东方夜打量了眼龙嗒,随后向龙嗒拱了拱手:“多谢神君救命之恩。”
随即又看向我,笑了笑,神色间充满了自嘲:“没错,和你们这种天生就是王者的人相比平凡的我这种人简直太弱了。”我听得心下有些不是滋味。
我知他难过,遂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的,你这次立下战功定会功成名就吧?你会当皇帝吗?”
“早就已经是了。”他又笑笑。
“娶个好姑娘别负了人家。”
他点点头,又抬眼打量了一眼龙嗒,轻叹一声:“我以为,最终你会嫁给那个人。”
“谁?”我问,龙嗒也竖起耳朵听。
“我不知道他的名号,但曾经你住在我府里时,他曾多次警告我要我照顾好你。这也是后来我那样锲而不舍地寻你的原因之一,一个人将你托付给了我,我却没有照顾好你......”他笑着一抹晶莹却滑落脸庞。
一滴泪,有面对处境的无力,有爱而不得的懊恼,更有大战后疲惫不堪的动容。
他看着龙嗒,突然问:“你爱她吗?”
龙嗒想了想,目光深远,眼里有山川河流。
半晌,道:“若是你真的爱一个人,便是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看她蹙起眉头。宁愿自己葬身刀山火海,也愿博她一个微笑,爱是给予,不是索取,如果你的爱是禁锢,是强迫,那你口中的爱并不是爱,而是你自己欲望的抒发,是你占有欲的满足。你见过那样一个男人吗?我见过,兴许,你也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