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杀意顿起，阿眠只把头垂得更低。

小姑娘此时揪着上衣下摆站在那儿，面上明明害怕委屈，却又强撑着镇定，看起来像个被恶人欺负的小可怜。

天知道这位上神会不会一个没把持住，当场要了她的小命！

容卿往她身前一站，眉头微皱，一双凤眸尽显焦急之色，辩道：“如今六界安定，师父怎能还用旧时思想评判妖魔？”

“你先出去，为师要和这小妖单独说道说道。”

容卿还要说话，却被阿眠拉住了袖子：“上仙先出去吧。”

容卿犹豫再三，朝云尧上神拜了一下，说道：“弟子就在门外等候。”

然后出了重华殿，殿门“啪”的一声合上了。

云尧上神问：“你可知道我要说什么？”

阿眠诚恳地点了点头：“回上神的话，阿眠知道。无非就是希望小妖离开疏瑶岛另寻去处罢了，毕竟小妖也才修行短短百年，化形连一月都不足，自然不会对上神构成什么威胁。”

云尧上神对阿眠的态度还算满意，又道：“你自然不会威胁到本上神什么，但是容卿……”

虽然看不到这位上神的表情，阿眠大概也能想象的出，这人定然是一副忧愁样儿。

听到容卿的名字，她都要翻白眼了，心道：这上神是人间的话本子看多了吧，要是哪个神仙救个妖精最后都要有什么爱情纠葛，那六界早就大乱了。

嘴上却仍是恭敬：“上神多虑了，小妖现在的模样放在人间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容卿上仙也只是把小妖当做晚辈后生，小妖只想早日飞升成仙，别的什么实在无暇多想。”

其实云尧上神还真没想到人间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只是看着阿眠站在自家徒弟身边的样子心慌的厉害。

他就这么一个徒弟，还指望着早日渡劫成神，自然要将所有不对的苗头都扼杀在摇篮里。

阿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云尧上神也松了口：“长韶上神最喜收徒授业，我同他打个招呼，你就在蓬莱修行吧。而且他早前也收了些徒弟，到时有什么不懂的，也好找人交流。”

阿眠呼出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刚才我进殿的时候上神气势迫人，阿眠还以为今日便要交代到这里了。”

云尧上神瞧着阿眠一副单纯的模样总算放下心来，心想：就这么个敢在我跟前说这些话的小妖能有多重的心机？放在蓬莱岛上看起来，难道还能翻出浪来？

想到这里，云尧上神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冲了些，有意示好：“你身上灵气充裕，干净纯粹，只一丝血腥之气也并非你主动沾染，可见你往年修行必定是脚踏实地，不曾起过害人的念头，日后好好修行，必能早日得偿所愿。”

阿眠叩首道：“借上神吉言。”

随后低着头退了出去。

阿眠想：这上神的气势可真够吓人的，虽说不论怎样他都不会将我当场格杀，但是谁能保证我出了疏瑶岛还有命能活？反正我也只是想修炼成仙，至于跟的是哪位神仙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容卿上仙显然不这么想。

他等着阿眠从殿中出来，忙不迭上前问清了情况，然后一甩衣袖便要去找云尧上神要个说法。

阿眠拉住了容卿的衣袖，安抚道：“上仙不必担心，蓬莱疏瑶如此相近，往来也方便，等我学会了腾云驾雾之法会经常来看你的。”

容卿盯着扯住自己衣袖的那只小手看了半晌，迟疑道：“你真的这么想？”

“正是。”

“那你答应过我的呢？不作数了？”

阿眠哑口无。

她看着眼前这位上仙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漆黑的瞳子里有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慢慢发酵。

“阿眠，放手。”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长韶上神从前在天界当神官儿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后来隐世收徒了还是一副好脾气，和疏瑶岛那位云尧上神根本就是两个极端。

见识过云尧上神的臭脾气后，再见到说话平和的长韶上神，阿眠觉得，长韶上神当了她的师父定然是极好的。

而且长韶上神生的俊俏，一双眼尾上翘的瑞凤眼十分迷人，眼有神光流而不动，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阿眠翌日在蓬莱岛碧游殿中给高位上的长韶上神奉上拜师茶，行过拜师礼后，便算是正式拜入其门下了。

碧游殿建在蓬莱岛的玉华峰上，虽同重华殿一样都似立在云端，但是比之后者的庄严华宝，碧游殿更显典雅大气，以素色为主。

长韶上神在她之前收过十二个弟子，其中四位在几年前去海内各国游历了，至今没有回来，其他人都被明仪聚在碧游殿中，方便阿眠认人。

明仪依次介绍：“二师弟楼泽、三师弟姜鱼、五师妹陆晚、六师弟王弘、七师弟公仪邱、九师妹敖如沁、十一师弟明德。”

等到明仪介绍完，阿眠依次行礼问好：“二师兄、三师兄、五师姐、六师兄、七师兄、九师姐、十一师兄好。”

几位师兄师姐便相视一笑，齐齐回礼：“小师妹好。”

敖如沁蹦到阿眠身旁，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明媚的脸庞一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小师妹你别怕，南海龙王是我父亲，天界水神和荣余殿下都是我世叔，这海内海外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若是想欺负人了也来找我，我让我世叔和父王给你撑场子！”

阿眠从未见过有人将这种事情讲得如此理直气壮，不由愣在了当场。

王弘将胳膊肘靠在公仪邱肩头，不甘落后：“小师妹，这打架撑场子自然要找南海小六，不过若是缺了银子花，还是要找我和公仪的。”

阿眠觉得自己脑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弯，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姜鱼扶额一叹，颇为无奈：“小师妹在海内呆了那么久，难道就没听过奇饶王氏和霖烁公仪氏的大名吗？”

阿眠很是惊奇：“原来两位师兄的本家竟是这两个大富户，失敬失敬。”

这可是两个富可敌国的大世家啊。

王弘连连摆手，嘴上说着“客气，客气”，嘴边的笑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嘴角眼瞅着都要咧到耳根去了。

众人笑作一团，阿眠也跟着笑，只是笑着笑着，脑海里突然就闪过容卿昨日失望的表情，只觉得心头一跳，不舒服的厉害。

…

明仪在堂庭峰半山腰处的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给阿眠开辟了一间洞府，和自己立在玉屏峰的洞府相对。

洞府外还有一处小池塘，里面零星飘着几片荷叶，若是等到六月，便会开出一塘荷花来的。

夜里，阿眠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一会儿是容卿在渔船上对她说“我也说了谎的”这句话时温柔的脸，一会儿是容卿失望地看着自己说“放手”时的样子。

阿眠想，她该找个机会给容卿道个歉的，最好现在就去。

于是她出了洞府，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听对面有人喊她：“小师妹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阿眠闻声回头：“大师兄？”

明仪就合衣坐在自己洞府前的蒲团上打坐，见阿眠出来便收了姿势飞身凌空几踏落在了她面前，再次问道：“这么晚了不休息是要去哪里？”

阿眠也不扭捏，坦白道：“我要去找容卿上仙。”

明仪眉头皱了皱，挺胸抬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可靠一些：“云尧上神既然没有留你，那便是不想你和容卿上仙再有往来，你若是有什么话需要转达，师兄可以帮你。”

阿眠叹了一声走到崖边儿坐下，神情有些落寞：“我想和容卿上仙说声对不起。”

明仪紧跟上去挨着她坐下，语气轻缓：“方便和师兄说说吗？”

此时月朗星稀，阿眠的目光落在脚下缭绕的云雾上，慢慢有些游离了，想是忆起了往事：“明仪师兄，云尧上神不想我留在疏瑶岛，我只是想找个神仙师父教我修炼的。我答应了容卿上仙要追随于他，可是……可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也不可能和云尧上神抗衡的。”

“这不是你的错。”明仪显得语重心长，“容卿上仙会想明白的。至于你说的很重要的事情，可以告诉师兄是什么事吗？”

“我要飞升成神。”

“就这个？”明仪的语气松了一些，又渐渐严肃起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想成神？就比如容卿上仙，修了三万年，还是一个上仙。”

修仙容易，成神难。

修仙靠天分，靠努力，可若想成神，却只能靠那虚无缥缈的“机缘”二字了。

阿眠心有所感，情绪变得低落：“我知道，可是我一定要成神的，我没得选。”

明仪有些疑惑：“为什么没得选？难不成有人逼迫你？”

孙婉悲戚的脸在阿眠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如同梦魇。

她摇头，神色渐渐变得悲悯，看上去像是个历尽千帆过的沧桑之人：“明仪师兄，如果我无法飞升那就永永远远都只会是一只妖了。”

明仪打小生长在蓬莱岛上，鲜少出岛，虽然对人妖之间的纠葛有所耳闻，实际上没见过人间道士死追着妖怪不放，不论对错誓要将其挫骨扬灰的狰狞模样。

但是看着阿眠这副消沉的样子，实在是问不出那句：“做妖怪有什么不好的？”

在明仪眼中，六界各自为政，若非一方蓄意挑起争端，该是一种相安无事的状态。

阿眠闭上眼，将那些复杂情绪敛去，以防止明仪看出什么猫腻来，悯道：“人间有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明仪师兄，你见过妖怪因为做好事却被捉妖师当场砍成几节的样子吗？”

明仪听着这话只觉得颠覆了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观念，胳膊上都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眠偏头看过来，笑容十分讽刺：“我见过。”

她不只见过，在她还是个石头精，落在道士手里摆阵无法反驳的时候，她也沾过无辜妖精的血。

他们临死之前不甘又怨恨的眼神，明明不是看她的，她的心里却还是生出刺骨的寒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