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国六月的天儿正是闷热的时候。
白日里暴晒下蛙鸣蝉噪,晚上虽寂静下来还刮着小风儿,却也不见得比白天凉爽多少。
夜色沉沉,断海城好似在这千年之中都不曾改变许多,沉寂的,只能隔上很久才听到从某条街上传来的一声锣响,是巡夜的更夫。
今夜的码头不见其他负责摆渡的老鬼。
于是除却天上的明月繁星,再减过那更夫手里提的灯笼,四下里唯一的光亮就剩老于渔船的桅杆上挂着的那盏引路灯了。
阿眠就和老于并排坐在他的渔船上,听见从远处传来那更夫响亮的声音:“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引路灯内的灯火被小风儿吹地忽明忽暗,再衬着灯下鬼气森森的老于,若是被哪个凡人瞧见,肯定要被吓得去掉半条命了。
阿眠抱着怀里的包袱,拿脚尖碰了碰老于的裤管:“于叔,你鬼气稍微收敛一些,这大半夜的再吓到人就不好了。”
老于觉得这小姑娘有些事儿多,斜眼瞧了她一眼,乖乖将周身的阴森鬼气收敛了几分:“要不是你刚才叫唤着热,我才不会用鬼气给你纳凉!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刚才怎么不怕我吓到人?”
阿眠撇了撇嘴:“刚才不是热嘛,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老于正要吹胡子瞪眼,阿眠赶忙抬手制止他:“打住!于叔您忘啦?您现在可是鬼,做那等幅度大的动作眼珠子真的会掉出来了。掉到船上还好说,若是掉进水里被小鱼儿吞进肚,那可就找不回来了。”
“你你你……”老于气得说不出话来,哼了一声后赌气般地转过头去。
阿眠将脚尖轻轻点在水面上,等到聚了一团鱼后就将脚猛的一抬,吓得鱼四处逃散,然后咯咯咯笑出声来。
等到城中传来三声一慢两快的敲锣声,从海面远处渐渐掀起一团黑雾,里面闪着几点幽蓝的火光,传出小鬼尖锐的叫声和重物落在木板上的“咚咚”声。
一艘风车木造就的飞舟缓缓从黑雾中驶出,船身两侧雕着各种自杀者的图像,或自缢上吊,或服毒投水等等,十分狰狞可怖。
船头桅杆上悬着一挂暗红色的幌子,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个“蒋”字。
阿眠很是识货:“是秦广王殿下的东西。”
秦广王蒋,司掌自杀者之刑罚。
老于惊得下巴都掉在了地上,弯腰捡起来自个儿安上后喃喃道:“果然还是长韶上神面子大啊。”
船边站着一个干瘪消瘦的青面小鬼,脖子上挂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麻绳,显然是吊死的。
等到船靠岸停下,小吊死鬼就飘到老于面前,很是郑重地说道:“这可是殿下刚到手不久的新玩意儿,你们路上悠着点,可千万别弄坏了。”
阿眠也不嫌弃这小鬼儿的一副丑样子,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生怕把人家胳膊给拍掉了:“请替我谢过秦广王殿下,你放心回去复命,我们定会小心行事,不会让你难做的。”
老于点头承诺:“放心吧。”
小鬼点了点头,一个转身化作一团青黑色的阴森鬼气,渐渐沉到地底去了。
老于手脚并用地爬上飞舟,这儿瞧瞧,那儿摸摸,抱着船头的桅杆不撒手,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我老于此生有幸坐过秦广王殿下的飞舟,真是死而无憾了。”
阿眠将包袱往身后一背,足尖轻点跃上飞舟,往船舱旁一靠,提醒道:“于叔,你已经身死许多年了。”
老于脸色一沉:“你这娃娃心眼忒坏,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拆我的台呢!”
”那我应该什么时候说?”
老于想了一下说道:“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明白就好,你这时候说出来真是扎我的心。”
冥界的鬼大多如此,从前当人的时候也不见得自在快活,死后做了鬼却总想着自己在人间的事儿,怎么也不愿意承认此间冥界,并非凡世尘土了。
老于将船头挂的幽蓝色灯盏翻过来瞧,见上面确实写着揽月国织月城,便松了手。
然后轻轻在船头桅杆上敲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万鬼开路,凡人退避,起!”
随着老于话音落下,桅杆上的幌子剧烈抖动起来。
红光乍起,鬼气四溢,桀桀怪笑夹杂着婴孩的啼哭和女人的尖叫叹息声,从幌子里传出。
随后数团黑色鬼气从里面窜出来,细看时甚至能隐隐看到一张张死相可怖的鬼脸。
其中一个有意无意的从阿眠面前拂过,她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娇笑声:“这小妹妹长得真是水灵,不如做了奴家的肥料,好让奴家补补身子~”
阿眠拂袖一挥将其掀翻挥退六七丈远,为难地说道:“这位姐姐,做了鬼呢还是要安分守己,否则怕是你在地狱之中服刑万年,都没可能再世为人了。”
女鬼不敢再造次,随着其他鬼魂一齐飘到飞舟底部,化作青蓝色的火焰将船身稳稳托起,等到飞舟升至云端,便朝着揽月国方向去了。
阿眠趴在船边将手探了出去,流云从她指尖划过,被勾出了一条雪白的线。
流云下的万里山川湖水与人间各国景色,犹如一张画卷被人从一头快速卷起,浮光掠影般从眼底划过。
阿眠打了个哈欠,抓紧包袱就这么靠在船边睡了过去。
等到船身停稳,老于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娃娃你醒醒,咱们到啦。”
阿眠很不情愿的撑开眼帘,探头往船身下方瞧去:“这就到啦?”
首先入眼的是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妖气,掺杂着白色雾气笼罩在一座高耸万仞,险绝异常的山峰上,只能隐约看到其间几点苍翠。
阿眠一下子就清醒了,转头看向老于:“这……这是个什么地方!”
老于也往下面瞧了一眼,摸着下巴说道:“这是雾迭山,黑色的那些该是妖气吧。”又伸手指着距离雾迭山大约七里远的城说道,“喏,那就是织月城了。”
阿眠看着那冲天妖气神色凝重。
这等混浊妖气,起码是个修为上了数万年的大妖了,而且依着这血腥程度,屠过人肯定不少。
阿眠心想:若是此番来织月城是要和山中的这位对上,我还是趁早儿打道回府吧,要不然到时候命都丢了,还修哪门子仙?!
老于并不是什么精明的鬼,自然看不出阿眠的纠结,只看着天色催促道:“娃娃你快点下去吧,我还要赶着把这飞舟给殿下送过去呢。”
阿眠犹豫再三,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么点背,于是向老于告辞之后就飞身从云头一跃,轻飘飘落在了织月城城门前。
此时天色尚暗,城门未开,阿眠在附近找了棵树,靠在树下望着雾迭山的方向走神,脑子里回想着现在妖界里有哪些大妖。
只是阿眠从前是石头精的时候就没几个妖怪朋友,后来化形不久又跟去了海外仙岛修行,认识的也就是岛上那些人,能去哪里听妖界的事情?
所以她自然是想不出的,便决定等见到了那位渡灵使红英,找她打听打听。
等到城中传来五声一慢四快的锣响,不多时就有城中守卫来开了城门,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但是此时也没什么人进城。
阿眠起身正要进城,刚迈出去一步,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自己只知道红英在织月城,但是不知道具体地点啊,这进了城怎么找?
于是阿眠又缩回了树下,想着在这儿等着,要是城中有妖精出来,自己便上去问问情况。
过了一会儿,从城里走出一个脸庞清秀,身量苗条的绿衣女子,和那守卫说了几句话后就站在一旁,时不时朝四周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等到天色大亮,进城的人都进去了几波,阿眠都没能瞧见一个小妖精,而那个绿衣女子仍站在那儿,显然还未等到人。
阿眠心中浮出一个不太可能的想法:这姑娘不会是在等我吧。
恰在此时,那姑娘看了过来,一个劲儿盯着阿眠瞧,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纸,边看边朝这边走了过来。
阿眠也站了起来往绿衣女子的方向走去,心里直犯嘀咕:这还真是来接我的?
两个人碰了头,绿衣女子一笑:“瞧我这眼力,竟然这么半天才将你认出来。”
阿眠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也没想到嘛。”
绿衣女子捂嘴笑了,亲切的捉了阿眠的手往城里走:“走吧,红英姐还等着呢。”
阿眠点头,跟着她往城中走去。
绿衣女子开始絮絮叨叨讲了自己的事儿。
她名唤若雨,原本是个庄稼汉的女儿,自己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可惜家中清贫无法养育两个孩子,便由爹娘做主将自己卖给了牙婆。
那牙婆喜爱玩牌九,为人很是尖酸刻薄,赌输了就对她又打又骂,自己后来实在受不了便逃了出来,恰好遇到了初来织月城的红英,这才得救。
然后又说了一番红英待她多好的话来。
若雨一边说,一边拿着手帕抹眼泪,看上去很是柔弱可怜。
阿眠眼睛眯了眯,酝酿好了情绪才配合着她说道:“若雨你有那样的爹娘可真是不幸,不过现在好啦,有红英姐照顾你,以后有了心上人再将你许配出去,那就皆大欢喜啦!”
若雨眼神一飘,赶忙抓着阿眠的手,眼眶一红又落下泪来:“不不不,若雨此生只想好好侍奉红英姐姐,不会嫁人的。你可千万别和红英姐提要将若雨嫁出去的事啊,姐姐她前些日子就一直这么想,我好不容易才劝她歇了这个心思。”
阿眠笑了一声,将眼中不甚明显的嘲弄和警惕压了下去:“女子不都是要嫁人相夫教子的吗?你怎的不愿?”
若雨怯怯的不说话,只拿帕子捂着脸小声抽泣起来。
阿眠等她不哭了,便问道:“你知道雾迭山上住着什么东西吗?”
若雨颤了一下,显得很是慌张,看了一圈四周才凑到阿眠耳边说:“听红英姐说,山里有只吃人的妖怪,很是残忍可怕,先前还在城中掳了不少人进去,后来那些人啊一个都没出来。”
阿眠点了点头,并不接话。
若雨以袖掩面,看起来很是忧愁:“也不知道有没有哪个神仙人物,能将那些可怜人救出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