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心中醒,口中说,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
阿眠以为,自己就是经历太少,才会在遇到一些事情时手忙脚乱,于是打定主意要天天去外面逛逛,看看人间百态。
只是,自打雾迭山的事情了结后,方圆几里的妖精都跑的没影了。
如今谁都知道揽月国的渡灵使就在织月城,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造次?
红英见她苦恼,便给她出了个主意:“如今这世道,妖精作恶已是极少数了,不过外面凡人众多,总不会日日平和。”
于是,阿眠不能通过教训妖怪来提高自身经验,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形形色色的凡人身上。
六界之中,凡人心性最为复杂,不可轻言善恶。
而在凡间的话本子里,茶楼酒肆总是作为矛盾频发之地出现的。
阿眠便日日起个大早儿,掐点去织月城的丰祥楼,叫一壶茶水摆上桌,一坐就是大半天。
丰祥楼作为织月城最大的酒楼,立在东街最为繁华之处。
这里从前都是官员皇族相邀宴请之所,如今正处国丧,朝廷上的各位怕吃了挂落自然不敢在此时冒头。
东家觉得国丧期间生意清冷,便请了个说书先生在一楼说书,以此吸引些百姓,也算能保证些收入。
阿眠熟门熟路的在一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等着小二给上了壶碧螺春,她就安心等待那说书先生开场。
不多时,只听“啪”的一声,醒木声传来,台下众人便闭嘴拢音,静待开场。
说书先生捋了一把胡子,唾沫横飞地说道:“话说这浮丘山上有一樵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山间妖魔为伴,与水中鬼魅相知。”
底下立马有人质疑道:“老先生,你可别忽悠人了,你前几日可还说浮丘山上住的是神仙来着。这怎么还一日一变,是不是肚子里的书讲完了,只好胡乱编排?”
说罢,众人哈哈大笑。
说书人穿了一身灰色长衫,花白的头发总是打理的一丝不苟,满脸皱纹,老态龙钟,只有那双不大的眼睛还算明亮。
老先生是个实诚人,说道:“这各国史实不可说,官家舆论不可说,我再不能自个儿编排几个,岂不是要饿死街头了?”
这话一说,又有人问了:“你儿子呢?怎么不管你?”
老先生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提他做什么,早年败光了家底跑了,至今还不知道人在哪呢。”
底下一片唏嘘之声,也没人再追问了。
老先生倒似不在意这些,笑呵呵的又开始接着讲了。
阿眠只盯着老先生的脸看,觉得对方脸上并不见伤心之色,说话时也瞧不出对儿子的埋怨,只有一抹淡淡的愁思。
等到今日的故事讲完了,小二便捧着托盘在台下众人间走动,这是在替老先生讨赏钱。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提到了老先生的伤心事,盘子里的银钱比往日多了不少。
等到小二走到阿眠面前,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又端着盘子走了。
阿眠捏着手里早就准备好的碎银子,喊住了他:“小二哥,我还没……”
小二冲她摆了摆手,善意地笑道:“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自个儿当心些,这赏钱不要你的。”
那老先生也开了口:“小姑娘,快把银子收好吧,趁着天色尚早,早点回家去,这外面啊,乱的很。”
阿眠自然知道人家这是为她着想,但是一想到那句“小姑娘”九成是因为自己的身高,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人家不要,阿眠也不好强行塞过去,只好收了银子,站起身往外面走了,临了还道了声谢。
明明自己的年纪比他们都要大的,这算什么事?
织月城的东西两街交汇之处由一处临仙湖隔开,中间架了一座足够三顶软轿并行的石拱亭桥,亭廊结合,形式别致,可供人们在此小憩。
两堤绿柳环绕,湖中波光粼粼,荷花盛放,有人泛舟湖上,相得益彰。
阿眠在路过东街一个小巷时,里面一个作富家公子打扮的人正在交代小厮办事。
那人肥头大耳,面目丑陋,却穿了件极亮的刺金长袍,搓着手笑得猥琐:“一会儿看我扔扇为号,我扇子往水里一扔,你们就推刘小姐下水,然后等少爷我来个英雄救美,水到渠成……嘿嘿嘿,我们两家的事儿就成了。”
小厮只一个劲儿点头:“是,全听少爷安排。”
阿眠咋舌,觉得这位胖公子肯定是对“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典故有什么误解,感情没有意外也要制造意外?
凡人的思维果然奇怪。
阿眠为那位刘小姐默哀之后,决定去临仙湖的桥上等着了,万一那位刘小姐落了水,一时没救上来,岂不是罔顾了一条性命?
想到这里,她便折身去了桥上,扒着栏杆往外瞧。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过了一会儿,竟还有一个长相俊俏的白面小公子上来和阿眠搭话。
这公子穿了一身白衣,腰间玉带,头上银冠,手中一柄绘了青山绿水的折扇,一颦一笑颇为风流倜傥。
他整了整衣衫,手中折扇一合一倒,嘴边噙笑,朝阿眠施礼:“在下姓李,字月时,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阿眠此时满心满眼都是等着那刘小姐露脸,根本没注意旁边多了个人,自然无视了这人的话。
李月时有些尴尬,却还是耐着性子,音调往上提了提,继续唤她:“姑娘……姑娘?”
阿眠扭过脸来,后知后觉地指着自己问:“你叫我?”
李月时刚才远远瞧着,便觉得这姑娘模样不俗,此时近看更觉眼前之人山眉水眼,清莹秀澈,宛如瑶池仙子。一时间心神一荡,看呆了眼。
于是,他的神色愈发温柔,又问了一遍:“在下李月时,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阿眠觉得这人的眼神很是奇怪,但还是礼貌地回道:“我叫阿眠,公子有事吗?”
李月时轻咳了一声,折扇往掌心一拍,委婉地说道:“月时往日最喜在临仙湖中看赏美景,可惜繁花易谢,碧叶轻落惹尘埃。今日得见姑娘,在下才知这‘临仙’二字,也并非俗人杜撰。”
这人是……觉得自己挡着他看风景了?
阿眠看着他略报羞赧的神色,愈发肯定心中猜想,自觉的往旁边挪了挪:“对不住啊,我不知道你平时喜欢站在这儿。”
说完这句,她也不管对方什么表情,只继续托着脸,目光在湖面上扫视。
李月时也不羞恼,只觉得这姑娘率性可爱,便往阿眠那里凑了凑,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阿眠头都没回,终于在湖面上找到了那个胖公子的身影,她指着那人问:“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李月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姑娘认识他?”
阿眠摇了摇头:“不认识,就是觉得他的身形,可能会影响自己的身体健康。”
李月时更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你瞧这姑娘竟不是嘲笑别人的体型,而是担心别人的身体状况。
他想:这真是个善良单纯的姑娘啊。
事实上,阿眠只是那么顺嘴一说。毕竟自己总不能告诉他,一会儿那个胖公子要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想着抱得美人归吧?
两人待在一处,目光都看向湖中,一时间竟有些和谐。
没一会儿,那胖公子的船划到了靠近桥洞的地方,随后只见他腰间别的折扇突然落了下来,被风一吹掉进了湖中。
阿眠立马屏息凝神,暗道一声:“来了!”
接着从桥上的亭子里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只听“噗通”一声,湖中多了一个不断挣扎的娇俏女子。
这就是那刘小姐了。
有人大喊着:“呀,有人落水啦!”
胖公子丝毫不慌,甚至还有时间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随后从船夫手里拿过竹竿,朝刘小姐那里伸了过去,嘴里喊到:“刘小姐,快抓住竹竿,我拉你上来。”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那刘小姐明显是个不会凫水的,摸到竹竿后还是慌乱地扑腾。
这一拉一扯间,那胖公子脚下一滑,也掉进了水里。
只听他杀猪似地喊道:“救命啊!我不会水啊!”
阿眠直接踢掉了鞋子,抓着栏杆就要往湖里跳。
李月时拦住了她:“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阿眠不解:“救人啊,还能做什么?”
李月时二话不说,解了腰带脱了外袍一卷,连同扇子钱袋一起,推到了阿眠怀中:“劳烦姑娘帮我看着点,在下这就去救人。”
说罢,他翻下栏杆跳入水中,将刘小姐往怀里一带,朝着岸边游去。
胖公子被船夫拉上了船,正四仰八叉的瘫在甲板上喘气,惊魂未定的,也没空去想那刘小姐怎么样了。
等阿眠抱着一堆东西下了桥赶到岸边,刘小姐正抱着李月时的脖子,埋在他怀里哭泣,啜泣道:“小女子多谢公子相救。”
旁边一众人在围观。
李月时双手举过头顶,无辜地看向阿眠,以示清白。
阿眠心里却在想,依着现在的情况,倒确实像话本子说的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情景,不过是换了个人罢了。
两个小丫头急急跑上前来,扑到刘小姐身边喊:“小姐,你没事吧,可吓死奴婢了。”
有了自己的婢女陪伴,刘小姐终于放开了李月时,惨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公子恕罪,是小女子唐突了。”
李月时摆手说了两声“没事”,起身朝阿眠这边走来,还拧了拧衣袖上的水。
阿眠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嘴里夸奖道:“公子好胆色。”
李月时一边穿衣服,一边朝着她微笑:“连姑娘都有心救人,在下身为男儿怎甘落后?”
这原本就是句玩笑话,但是阿眠理解为,这人是觉得如果站在旁边看着她救人,有损男子威严?
连这种事都要和她比?
她是哪里招惹他了吗?
阿眠不知作何表情,趁着李月时整理衣衫的空档,闪到人群中跑远了。
原本以为,今日相遇不过是巧合,结果阿眠第二天再去丰祥楼的时候,在路上又遇到了李月时。
李月时笑着朝她打招呼:“姑娘,好巧啊。”
阿眠无言以对,心中倒是没多想,只是到后来三天两头都能碰到这人的时候,她终于看明白了。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要这么阴魂不散的来堵她?
终于有一天,当阿眠再次遇到李月时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李公子,我有哪里得罪过你吗?你为何……总是跟着我。”
李月时目光真诚,却又透着几分伤心:“阿眠姑娘,我对你的心意,你当真一点不知吗?”
这种对话,很是熟悉啊!
阿眠在脑子里将人间的话本子过了一遍,确定了这种围追堵截的情况就是里面男子心悦女子,故意制造偶遇的情况啊!
这个李月时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当时跳湖救了刘小姐,不应该就此成就一段佳话的吗?为什么又和自己扯上关系了?
阿眠脸色大变,慌慌张张跑回了倚春楼,决定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出门了,如果出门,她一定要化形成魁梧汉子,免得又被人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