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期闭目养神,打坐调息一时,已到中午时分,楼中兄弟敲门,送上饭菜点心,再低首退下,虽然船上饭菜粗砺,滋味不甚好,但也有鱼有肉,荤素齐全。倒是有些容易储存的蜜饯干果,糖果点心,成色模样都甚是漂亮,酸甜可口。
常人多在陆上起居,在水上行船一时难以适应,头脑昏昏胃口不佳,捡一两果脯酸甜入口,能更舒适些,这船上谨慎行事,都是自家开火做饭,金风细雨楼里一帮舞刀弄枪的儿郎做得饭菜,滋味可想而知。
不过他楼中兄弟甚是尽心,生怕亏待了自家楼主,饭食不能精细,就特特送上四干果、四鲜果、四咸酸、四蜜饯,凑了个十六样,都是些上好干净的。只是男子平日也不大爱吃这些零嘴,苏子期久病在身,身在江湖,酒是很难避,不重口腹之欲,用了饭,只捡几块柿霜糖含着。
小圆片的糖,深黄色,是纯柿霜。倘是淡黄,那便不是纯柿霜。
苏子期幼时身体要更差,一日不能没有汤药,忌口甚多,在相府吃的糖,就是这种柿霜糖,柿霜糖食药两用,味道凉甜,是解热消暑佳品。相府的柿霜糖是极好,是韩侂胄让最好的师傅用最好的料制给他的,这糖的滋味虽不如,但也相差无几了。
这个特殊的时候,尝到熟悉的味道,苏子期难免想到相府,既而想到卧病在床的韩侂胄。
其实苏子期幼时的日子也说不上坏,他并不是韩侂胄的亲子,可韩侂胄因为种种原因对他终归有几分真心,所以他活了下来,并且活得很不错。甚至韩侂胄无意之中,承担了他父母的教导之责。
韩侂胄如今卧病在床,苏子期是要带人去救他,那个就是现在这艘船上唯一的姑娘,也就是程灵素,这个姑娘小小年纪孤苦伶仃,虽然冷静聪慧,却也柔软善良,更应该尝到人世间细腻的甜味。
饭毕,有两个年轻的后生进来收了碗筷杯碟,有一碟玫瑰金橘甚是好看,金黄色的果脯,粘着腌制过得片片玫瑰花,糖霜晶莹剔透,稍显腼腆的少年忍不住多看几眼,喉头微动咽下口水。
苏子期随手端起一碟玫瑰金橘给少年,道:“另外的糖霜桃条也一并拿去分了吧,顺便把这碟糖给船上的那位姑娘。”少年顿时面红耳赤,不好意思正要小心拒绝,却见那人轻轻一笑,其中好像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人觉得十分温雅和悦,不能再抗拒了。
腼腆的少年郎只感觉全身都是微热的,和同伴一起晕乎乎得去给船上唯一的姑娘送零嘴。
这是一种信任的表现,苏子期对自己的兄弟总是信任的,他自信能掌控,而他的兄弟也很可爱。像互赠吃食并非所有江湖人都肯的,苏子期敢吃程灵素做的饭菜,所以他被照顾得很好,而路仲远莫名其妙沉睡了一夜。
再打坐一会儿,他便靠在榻上睡了,等到醒来,已是傍晚时分,睡到这时略微觉得气闷,苏子期整理一下仪容,才走出船舱。
有个瘦瘦怯怯的人影已先站在甲板上,面朝江心。
天色向晚,夕阳西下,朱红的晚霞映泻了一江春水,江中旖旎的水光又将霞光反射到了她的容颜上,衣袂间,光影微微颤动,小小的人茕茕孑立。
她稚气未脱的容貌,虽不甚美,仅是清秀,头发也少了滋养,可眼角眉梢间淡淡的笑意,江水流霞都将她发间身上镀上了一层光华,嘴上咬着的一块小方糖也显得可爱了,满身秀气。
那白衣公子也站在甲板上,负手而立,离程灵素约莫三四步的距离,既守礼而不生分。
夕阳西下,温度还没有散去,江心的风乍寒还暖。空气中寂静无声,江水中一股子清新滋润的味道越发显得清冽,苏子期远远眺望着江畔的景色,沅水清丽,偶一偏头,却恰恰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瞳仁,明净柔和,含着轻浅动人的笑。
一如洞庭湖畔的初见,抬眸之间,无意之中,四目相视,这第一眼时,谁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天,能这样接近,说巧不巧,其实又巧得很。
苏子期没有转过身去,他的眸中透不出什么情绪,古波不兴,温和深邃的光华内敛,透着一种淡淡的冷然与锋锐之气,泛着摄人心魄的奇异魅力。
这样的眸子凝视着程灵素的眼睛,似想要看到她的心底。
偌大江湖有多少人承受不住苏楼主的目光,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女却直直对上坦然自若,但其实,她真正对上那双凤眸,其实她只看见,其中英锐坚定的生命力,温和也好,凉薄也罢,均没有这处动人。
苏子期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在别人的目光里看着自己。
面色苍白,眉目冷郁,算不得是多讨喜的样子,程灵素却不惧他的眼光,甚至能在其中印上轻浅的笑意。
那病弱公子轻轻笑了一下,他不笑时,斯文优雅,却让人心悸,眸中看不出丝毫的波澜心绪。但他一笑时又尽显温和舒朗,孤傲森寒,凌厉冷然化成了从容温文。
白衣墨发,衣袂当风。心有猛虎,轻嗅蔷薇。他看着程灵素,道:“我吃柿霜糖或许比你久,但其□□用了解断断是不如你的,看来它也不枉给姑娘一尝。”程灵素微笑道:“柿霜其功长于清肃上焦火邪,兼能益脾开胃,我只找来入药,治肺热燥咳,咽干喉痛的的病症。集来柿子上的一层凝霜做成糖,确是又珍贵又风雅,我这个山野丫头只见师父做过一次,尝了一回,就再未吃过。”
无嗔大师在世时有个毒手药王的名头,在世时却最是良善之人,半点不肯用这身本事谋利,日子虽过得清贫些,也能安贫乐道,操心得无非是这些徒弟,他最是疼爱幼徒,但大夫多半懂得养生,点心还吃得,小孩子糖还是不要多吃得好,柿霜难得繁琐,除了受人之托制了一次柿霜糖,再没制过。
白衣公子淡淡笑道:“所以,糖还是给女孩子吃得好。”瘦小的女孩转头问道:“为什么?女孩子不一定喜欢,男子也不一定不爱。”那公子看着她,道:“女子天性大多柔和弱质,不比男子,更应该吃些甜的吧。”
红霞的光艳落在程灵素的发上,枯黄的发质少了滋养,却蒙上一层朦胧的光辉,也不难看,听得她幽幽说道:“那……女子要是不柔弱也不好看,也该尝到甜味吗。”说着,程灵素递给苏子期一块糖,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正是他给的柿霜糖。
苏子期虽然不敢说将她想法猜得一清二楚,六七分总是有的,程灵素长得瘦弱,颇似稚弱幼女,她自伤容貌不美,平素独居山中,自己现下或许就是最熟悉的人,以程灵素的性格,可以对旁人的议论猜测漠不关心,但对熟悉的人,或许有些自卑。
苏子期伸手接过那块糖,道:“自是应该的,容貌美丑与天性本不相干,性情也非以柔弱为好。”那只手在夜色迷雾中还曾握住他的手,和她的人一样,也是小小软软的,透着清秀的稚气。
他的声音平静,古井无波,透不出丝毫的情绪,仿佛是在说一个最明显不过的事实,要人信服,更由不得人不信。
苏子期没有经历过,也只想过了解一个女子,所以他不知道女为悦己者容是什么样子。他只在心底起了一种怜爱,像是对怜惜疼爱,亲近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