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水声悠悠,载不动张郎君,许多愁。
张恪很想跟王悦说,其实族规那个事吧,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但终究还是要脸的。
王悦见张恪沉默,自然更无怀疑,安慰道:“长恭也万勿气馁,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徐徐图之。”
张恪点点头。
“我听说长恭还跟刘真长对饮过?”王悦也是谈话高手,悄悄岔开了话题。
提起这个,张恪就感觉自己的头微微有点晕,苦笑道:“我一个未成年,竟然遭此毒手。”
王悦哈哈一笑,觉得张恪言语甚是风趣,“长恭若不可以提醒,我也差点忘了长恭竟才年方十五。”
张恪摸了摸脸,长得有那么着急吗?
嗯,一定是因为我稳重。
“何尹有意在两日后为你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玄谈,安排刘真长与你辩难,为你扬名。我并未征求你的意见,便替你拒绝了。”
王悦双目深邃,凝望着张恪的双眼,“长恭可会怪我?”
张恪果断摇头,嘴上绝对是不怪。
王悦面露赞赏,“既然长恭方才以琅琊王氏之事教我,我便以一言回赠之,此言不传六耳,长恭若觉得对便行之,谬则忘之。”
一听要说正事,张恪便立刻收起了荒诞,“恪洗耳恭听。”
王悦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
“不论那些士族之人表现得再洒脱、再温和、再亲近,也都千万不要觉得他们是好人,为了自己的那丁点利益,他们什么肮脏事都干得出来。”
张恪面露疑惑,好好的为啥要骂自己。
王悦尴尬一笑,“忘了说,我除外。”
“如今,这个天下,早已非我们印象中的天下。就像一个铺子,被人打砸烧抢得一塌糊涂,好歹被保下了招牌,重新支起的铺子,虽然招牌还是那个招牌,但里面早已换了个干净。”
“北方逃来的士族和南方本土的士族共同撑起的这个朝廷,那自然就要获得相应的回报,人人都想多要点,这个朝廷闹来闹去,无非就是在保住这个摊子和不让外人进来分一杯羹的前提下,各占地盘而已。”
“我总觉得,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当这些士族们没办法再将外人排斥在外的时候,就是这个摊子垮掉的时候。”
张恪点头,这一点,他很清楚。
东晋这帮士族,上迫皇权,下压百姓。
垄断了学术,垄断了政府,垄断了生产资料,把一个国家过成了几姓之间的过家家,皇权都只是个依附。
这份荣光,旷古未有。
但社会再无活力,便也到头了。
随着流民崛起,士族道统断绝,再无前路,南朝根基尽丧,很快就被胡汉融合后建立起新型土地制度的北朝吞并。
但他是从后世来推演,所站高度自然不同。
王悦身处其中,能有此见识,的确无愧人中龙凤。
王悦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帮你拒绝何尹,其中的考量,长恭可明白?”
“人情债最难还。尤其是提携于微末之恩。”
张恪一点就通,甚至想到了许多言语之外的隐患,暗自吓出一身冷汗。
自己虽然有着前世无与伦比的知识积累,但在这些人情世故和具体而微的事情上,到底还是欠了些火候。
险些主动撞上枪口,卖了自己还帮人数钱。
居然真以为一个未来的执政,能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王悦神情郑重,“长恭既有奇才,何愁不能显达。我王悦今日帮你,是希望你能与我一道,共谋天下苍生福祉。但无奈命数使然,我时日无多,长恭不得出仕,只能徒呼奈何!”
张恪欲言又止,王悦挥手道:“长恭不必自责,只要在我还活着,若有需要,尽可说来,我会竭力为你办到。只愿长恭未来能够以苍生黎民为己任,不要成长起来之后,同化成了他们那样的人。”
张恪闻言,心中一暖,坐起,后退,朝着王悦深深一拜。
王悦坦然受之。
话说开了,二人便开始聊了些旁的,王悦有一些困惑,张恪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讲说,各种新奇的观点听得王悦眼中异彩连连。
何府,刘惔又上门来了。
何充没好气地看着他,“今天不喝酒了,没心情。”
刘惔转身就走。
何充拿这个大名士没有办法,连忙起身挽留。
刘惔大剌剌地一坐,看着何充,“张恪呢?你不喝我找他喝。”
“他还是个孩子!”
何充又翻了个白眼。
刘惔笑了笑,“你又何尝将他当过孩子?”
好在何放不在这儿,否则听见这话多半直接就要买凶杀人了。
别说白条分期,借网贷都干!
何充沉默了一会儿,“被人接走了。”
“哦?谁啊,我去找他。”刘惔大剌剌地道。
何充看了他一眼,“王长豫。”
刘惔:“......”
“还是他亲自来的。”何充又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
刘惔却笑了,“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学会骗人了。”
那王长豫是谁?
王司徒的儿子,琅琊王氏最璀璨的二代。
建康多少高门求见而不得,更别提登门邀请谁了。
何充揉着眉心,“昨天说的那事,作罢。”
刘惔终于正色,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感情还是真的啊?”
何充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上门帮我把他要回来?我找一个合心意的人可不容易。”
刘惔果断怂了,嘿嘿一笑,“你这二人都没酒喝,走了。”
说完就真起身告辞,何充也没挽留,坐在房中,静静思量。
怂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
荀羡苦恼地坐在府中,愁眉不展。
霜降好了伤疤忘了疼,笑嘻嘻地陪着他的小郎君。
“霜降,你说我要是又跑去将此事告诉长恭兄,长恭兄会不会揍我?”
“他的反应应该不会这么过激......吧?”
话说一半,瞧见小郎君神色不善,霜降连忙补了一个字。
荀羡瞪了他一眼,“说实话,我不生气。”
霜降摸着胳膊,噘着嘴道:“应该没你打我那么重。”
说完不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又讲出了实话,还控诉了小郎君的残暴。
荀羡拧着两条好看的剑眉,“没我打你那么重?咦?我打你多重来着?”
霜降还在得意中,怎么就瞧见小郎君又在挽袖子了。
“小郎君,你太残暴了吧!”
“别跑,我就试试我打你多重。”
“小郎君,你打得不重,真的,可轻了,不用试!”
“不试试,我心里哪儿有底啊,站住!”
院子中,两个婢女嬉笑着走过。
“小郎君又和霜降闹着玩呢!”
“就是,这么大了,还这么玩闹,真是长不大呢!”
“诶,你说那个上虞张氏的张郎君到底长什么样啊?”
“小浪蹄子,这都六月天了,还没把你烤干啊?”
“哎呀,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都说这个了,还正经?”
荀羡和霜降不知何时已经停住。
逃过一劫的霜降看着小郎君脸色,想要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值得自己偷着乐的情绪来。
却被荀羡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想什么呢,长恭兄乃是吾之挚友!”
说完,他大袖一甩,“这等小事,我还是不去打扰长恭兄了,扰人清静,非良友所为!”
霜降摸着头,跟在荀羡身后。
张郎君真是命苦,居然有我家小郎君这般挚友。
王导的府中,张恪刚刚回到自己房中。
对一脸担忧的柏舟说了声放心。
柏舟主动帮他揉着肩膀,笑着道:“小郎君,没想到咱们这一趟还可以啊。不仅没遭什么罪,又见了这么多大人物,净是些好事儿呢!”
张恪心头咯噔一声,立刻埋头琢磨到底哪儿还有问题。
然而,注定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