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门,荀羡抬起头,天空湛蓝,浮云缥缈。
心神摇曳中,仿佛天上的云朵幻化成了长恭兄那温和儒雅的笑意。
这份感动,让他决定,入宫!
咳咳,自然不是舍弃烦恼根那种。
昨日,王悦贴身伴当送来仙净香的时候,就曾经悄悄跟荀羡说,“荀郎君,张郎君托我给你带个话......”
但当时的荀羡还处在淡淡的忧伤中,不可自拔。
此刻,少年郎终于感受到了长恭兄的深情厚谊,决定立刻进宫去找自己的好兄弟。
哦不,好像现在应该叫大侄子了???
他,不会生气吧?
荀羡下意识地双手覆后。
水波凝结了暑热,荷花开放着清香。
王悦坐在水榭中,猛烈地咳嗽着。
伴当轻轻为他拍着背,终于顺过了气。
一旁,一个青衣人静静立着,眼神间满是心疼。
还没喘几口气,便有人通报,说是先前派出去的一个探子回来了。
伴当心疼劝说王悦休息会儿,却被王悦轻轻一瞥,讷讷住嘴。
那探子一路风尘,面色多有憔悴,一看就没少赶路。
对着王悦恭敬行礼,将他调查的上虞张氏的情况汇报了上来。
从何时迁居,多少人丁,主要族人的姓名、年岁,整个张氏明面上的钱粮、佃户情况等都事无巨细地讲了,然后陈上了一个整理好的小册子。
王悦温言鼓励几句,让探子下去领赏。
打开册子,王悦一边咳嗽着一边细细看过。
他闭目推敲一会儿,吩咐伴当,“去把从谱牒司抄录的士族谱牒档案拿来。”
十天一晃而过,时间来到了流火七月的尾巴上。
上虞,镜湖。
柏舟撑着一艘小船,正在湖中捕鱼,不时望着岸边,发出些嚣张的大笑。
张恪坐在不远处的岸边凉亭,悠闲地摆弄着一套茶具。
这些时日正好得空,干脆又压榨了一下石老头。
让他就着图纸,做了一套竹制的茶具出来。
石老头半点不觉得有啥,如今吃得好睡得好,那筷子使得越来越慢,身上这肉可是越长越多。
不就多做些木活嘛,当年在金谷......咳咳,不提也罢。
张恪分出四盏茶来,轻轻端起一盏,看着身旁,“邦德,来饮一盏。”
凉亭的边缘,凌灵戚大脸唰白,身子犹在微微发颤。
哆嗦着接过茶盏,凌灵戚一饮而尽。
暖流入腹,终于恢复了几分元气。
张恪又拿起一盏,递给另一个汉子,然后看着凌灵戚,哑然失笑,“你一个北人,跟柏舟逞什么水上英勇。”
方才,一行四人出来捕鱼,凌灵戚不知哪根筋抽了,非要和柏舟较量看谁捕得多。
柏舟再三拒绝,凌灵戚死活要干。
柏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找死一般的请求。
他站在小船一头,看着另一头的凌灵戚气沉丹田,扎下马步,落地生根之后,嗤笑着轻轻扭了几下屁股......
凌灵戚缓过了神,“柏舟这厮使诈,船身摇晃,又怎生捕鱼!分明就是想耍赖。”
说话间,柏舟灵活地在小船上跳动着,收起一张网目较大的渔网,里面网着好些活蹦乱跳的鱼儿。
啪啪啪!
凌灵戚没了声音,湖风掠过凉亭,吹不动亭中满满的尴尬。
“头儿,张郎君,你们说建康那边情况怎么样啊?”
识趣的手下懂得适时为领导解围,凌灵戚立刻悄悄点赞。
张恪闻言也不禁有些紧张。
此番动作,看似随意,但实际上是他未来计划中的一个关键。
他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首要目标,就是想办法将上虞张氏抬入士族。
眼下的一切,都将围绕着这一个中心实施。
在九品中正制的框架下,凡九品以上官吏及得到中正品第者,皆为士,否则为庶。
士人中,那些凭借父祖官爵得以入仕清显并累世居官的家族,是为士族。
这是历史书上的记载。
实际上,魏晋以来的寒门想要崛起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勇冠当世的包头吕布被士族玩弄于股掌之中,落得个三姓家奴,被擒身死的凄凉下场。
军功煊赫,连武庙都进得去的陶侃却终其一生都未能跻身朝堂中枢,一朝身死,家族飞速没落。
二个出身寒门的人都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只靠军功武力是行不通的。
上虞张氏有个天然好处是乃张华之后。
从簿世上讲,完全没有问题,否则张恪根本都不会奢望。
但要成为士族,还要看父祖官职的。
而在这上面,上虞张氏只能交白卷。
因为族里的这些个大爷们真的就恪守那个族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现状就是这么个现状,张恪也只能依着这些逻辑来筹划。
他相信,一定是有办法的。
因为他相信人心,相信潜规则。
相信这世间除了科学定理,没有什么绝对不变的铁律。
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找到这个办法之前,拥有足够的实力。
为此,他准备的方案就是名声和利益。
扬自身之名,交各方之利。
名望这种东西,至少是他不用受困于身份就可以谋划的。
但人家凭什么坐视你张恪出名呢?
想象中,甩几句诗就可以威震天下,成就无上美名。
在盛唐或许有门。
在东晋,只能说是穷出幻觉了。
左思厉害吧,《三都赋,洛阳纸贵,还不是一生郁郁而不得志。
所以,张恪要将他的盛名和这些士族豪阀绑在一起,借他们手,成自己的名。
他好我也好。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这才有了他向王悦提出的那个建议。
至于会不会有阿谀奉承之嫌。
且不说掌握舆论话语权的正是这些亲密战友们,根本不会允许这样言论兴起。
就事论事地说,舔一个,叫舔狗,舔一群,那叫博爱。
只是,不知道长豫兄会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
毕竟只有一夜感情。
而那个香皂的独家经营权,对家大业大的琅琊王氏来说,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诱惑。
但张恪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一把王悦同志是个好人。
事实上,若不是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被王悦图谋的,张恪都要怀疑王悦对自己的青眼有加是不是别有用心了。
“咦?那船怎么不去县城渡口,朝这边来了?”
耳旁,传来凌灵戚的一声惊呼。
张恪抬头一望,果然一艘商船径直朝着自己这边驶来。
柏舟吓了一跳,连忙使劲摇着橹,朝岸边赶。
那慌里慌张的样子,看得凌灵戚拍腿直乐。
张恪无语,“邦德,帮忙啊!”
凌灵戚脸一红,带着另外一个汉子一起跑去渡口旁,去将柏舟接下来。
这处渡口是一个已经荒废的野渡,少有人来,所以张氏的几艘捕鱼小船都停在这儿。
柏舟刚刚在凌灵戚二人的帮助下跳下了传,那艘商船竟然径直靠向了这处渡口。
船身排开水浪,将猝不及防的几艘小舟被掀了个底朝天。
礼貌的小船说翻就翻。
凌灵戚大怒道:“嘛呢!嘛呢!没看见这儿有人吗?”
从船舱中,伸出一个脑袋,惊喜道:“头儿!”
凌灵戚一愣,等看清那颗脑袋的样子,又惊又怒,“你咋回来了?”
张恪也站起身,远远望着渡口的情景,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了......
五分之一。
至少委托荀羡办的那事,办成了。
听了凌灵戚的问话,那颗脑袋并没有立刻回话,又有三颗脑袋跟着伸了出来。
四颗脑袋,整整齐齐,排成一线。
几缕发丝在湖面的微风中,风骚地晃荡。
凌灵戚蹲在地上,扶着额头,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涛声阵阵,似是梦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