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魏镜陪着客平饮酒叙话,闻昭和绯卿收拾厨房。
对于客平而言,今天真的是不要太幸福,他把这几个月没喝的酒都补回来了。正喝在兴头上,魏镜突然道
“师娘是岭南人,师父是,京都人?”
客平摸着酒碗,点头
“没错,小子好眼力。”
魏镜微微笑了笑,他一开口,有点耳力的都听得出来吧。
想了一下,又问
“那师父和师娘——”
见他吞吞吐吐,客平拍拍他的肩
“有话直说,为师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着喝了口酒,客平望向厨房与他那徒儿低语的女人,神思飘摇,片刻才道
“话说,二十一年前,我凭客家枪从北杀到南,名震江湖。那时前朝还在,我和闻弟未相识。”
客平闭着眼,陷入回忆,睁开眼,伸直了腿,一派悠然样儿,继续道
“北翟入侵,人们纷纷南逃避乱,有钱的人家东西多,需要打手保护他们的财产。有一户程姓大茶商便雇我随同南下,我和你师娘就是那时遇见的,不过当时我对她可没什么兴趣。你不知,你师娘是有了名的剽悍,哪个男人受的了,也就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最后上了她的贼船。”
客平摇摇头,似在忏悔。
魏镜看了眼房内眼神不住往这边飘的师徒二人,莫名心虚,咳嗽一声,只道
“相逢即是缘,师父师娘能结成连理,是莫大的缘分。”
客平笑了笑,不置可否。将碗中的酒饮尽后,又续了半碗,而后看看厨房忙碌的身影,见绯卿忙着涮碗,这才神秘兮兮地把凳子拉向魏镜那边,单手掩嘴,用自以为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
“其实当时我是有心上人的,同你师娘成婚是迫于无奈。”
魏镜有些好奇,问
“如何说?”
客平呷了口酒,叹了口气
“这事吧,不好说。我不是替那程老爷看家产吗,当年无知,半道上被人骗走,歹人打伤同我一道护送的兄弟,又将程老爷几箱珠宝都给劫了,我难辞其咎,程老爷抓住我,本欲报官,被前来接他的侄女给拦住了,也就是你的师娘。我很感激她,怎知她是看上我这个人了。程老爷无所出,就这么一个亲侄女,是把她当亲闺女宠的,知道她对我的心意后,便以让我做程家上门女婿作为交换,补遗失的那些钱财。”
客平突然停住了,魏镜看着端着瓜果茶水向他们走来的俩人,端起酒杯小饮。
闻昭提着茶壶,待绯卿放好茶叶后开始倒水。
绯卿扫了眼桌面,目光在客平碗中停留一瞬,客平打了个酒嗝。绯卿将托盘上的西瓜摆在魏镜面前,语气温柔
“镜儿啊,来,尝尝这瓜,都是自家种的,味道还行。”
听到那声“镜儿”,魏镜放杯子的手一抖,看着绯卿递来的绿皮红囊,推脱
“师娘辛苦了,您忙了一天,这个理应您先尝。”
绯卿笑了笑,摆手
“师娘吃了十多年了,你吃吧。”
末了掩手打了个哈欠,晃晃脑袋
“人老了,就是容易犯困。你们聊着,我先回房休息了,实在撑不住。”
魏镜点头,起身
“您去吧。”
绯卿点头,眼风扫过客平,临走不忘嘱咐
“你们也别聊到太晚,少喝点酒,合适的时候就去睡吧,晚了伤身。”
话虽是对闻昭俩人说的,绯卿的目光却从未离开客平及他的酒碗。
客平一抖,挥手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让你瞎操心的。”
绯卿瞪他一眼,没说什么,走开了。
闻昭稀里糊涂吃了几块西瓜,打了个响隔,在魏镜的注视下揩揩嘴角,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挺胸抬头
“那个,我也要洗洗睡了,你们聊吧。”
说完也不看二人转身踏着绯卿的步伐出了院子。
院中只剩二人一狗一窝鸡,客平重新坐下,继续喝那半碗酒,魏镜咬了口西瓜,接着之前的话头问
“所以您就这么答应了?”
客平摇头,颇有骨气
“哪能啊,我客平才不是肯轻易就范之人。之前跟你提过的,我那时是有心上人的,所以那程老爷逼我的时候,我愣是拒绝了。之后他便派人把我关在一个黑屋里,让人看守,想逼我就范。嗤,我哪是这么好对付的,留了个欠条跳窗逃掉了。”
魏镜点头,原来俩人还有这般曲折。
客平摸摸胡须,又道
“唉,我那时一心想回北方,去见我那心上人,哪知一转眼,她便嫁人了,我当时悔的肠子都青了,就差没闹到她夫家去了。”
说着,客平突然自顾笑了起来,魏镜不解,却听
“也是一段孽缘,她与我不过萍水相逢,我对人家牵肠挂肚,可人家压根不曾青睐过我。后来闻昭出生了,我便也心死了。”
这句话有点突然,魏镜怔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您,您是说,您的心上人,是——”
客平笑的云淡风轻,随意点头
“是啊,我当时的心上人是闻昭的母亲,怎奈无缘无份。”
魏镜心下一动,迟疑片刻
“小婿实在好奇,岳母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叫您和岳父大人倾心。”
客平约莫有些醉了,反应有些迟钝,一下一下摸着胡子,老半天才道
“她么,却是个难得的美人,可惜不会说话。”
魏镜一惊,有些难以置信,闻昭的母亲是个哑巴?
客平又陷入回忆,魏镜有些急切,问
“还有呢?”
客平转动眼珠,看了他半晌,幽幽道
“时间过的有点久了,我有些不记得她具体长什么样了,不过,我记得她那双眼睛,真真是极美极美,你多看一会儿,怕是会陷进去。现在想来,这点倒是和大兴第一美人很像,”
一顿,意识到魏镜可能听不懂,又折回去解释
“就是高后的女儿,那个公主,叫高熙,曾有幸见过一面,不愧是第一美人啊,但凡远远看上一眼,你都会以为那是仙子下凡呐。嗝,呵呵,扯远了。”
客平打了个酒嗝,微醺的脸挂着痴痴的笑。
魏镜知他喝高了,却不想错过,紧锣密鼓问
“为何从不曾听岳父大人提起过岳母?”
客平低头,突然有些伤感,声音低沉
“说到这我就来气!凌惜那么好的一个女人,闻弟却不懂珍惜。”
客平嘴上说着气愤,面上却只有悲伤,魏镜更加好奇,欲问个究竟,忽听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悲悯,小声
“说实在的,其实也不能完全怪闻弟。若不是当时那个叫云迦的搞不清楚自己心意,闻弟也不会选择和凌惜在一起。”
魏镜越听越糊涂,他只想搞清楚闻昭母亲的身份,其他的没有必要追究。正想着如何将话头引回去,却见客平揉揉眉心,痛苦低喃
“唔,还是算了吧。”
说多了都是泪。
对魏镜道
“今天喝的实在有点多。”
抬头看看完全被乌云笼罩的天空,自言自语
“看来要下雨了。”
回过神,看了眼愣在那不知想什么的魏镜,拍拍他
“好小子,难得今天你陪我,谢谢你啦!时候也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一顿,挠头
“啊,我也得回了,晚了我那婆娘又不许我上床睡了。”
说完,绕过魏镜,径直向鸡窝走去。
魏镜见状,赶紧拉住他
“师父,门在这边。”
魏镜抚额,小心翼翼扶着他向前院走去。
来到门前,魏镜有些为难,犹豫着如何与绯卿交待,客平突然不耐烦甩开他,无情嘲笑
“能耐!不就一个娘儿们嘛,怕什么!看我的!”
说着抬腿便朝门框蹬去,口中嚷嚷
“绯卿!你这个懒婆娘,快给老子开门!”
屋里一阵静默,客平有些生气,伸手将门拍的哐哐响
“绯卿,你听到没有!”
还想拍,魏镜眼皮一跳,赶忙拦住他,门在这时打开了,绯卿一脸倦容,眼睛发红,恨恨盯着客平看了一会儿,直把魏镜看得心里发毛。
所幸因着魏镜,绯卿生生忍着气,自他手里接过胡闹的人,疲惫道
“辛苦你了,我来就好,回去休息吧。”
魏镜点头,看了眼客平,欲言又止。
知他想说什么,绯卿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轻声
“好歹是我相公,再怎么剽悍,我还是会手下留情的。”
魏镜眉峰一跳,她都听见了?正欲解释,绯卿拉着客平,抬手将门关上了。
魏镜抿唇,叹口气,留下一个怜悯的眼神,走了回去。
屋内,客平被绯卿丢到凳子上打着盹。
绯卿拧着汗巾,来到他面前,见他这副死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拿着汗巾便往他脸上怼。
客平呼吸困难,用力拿下绯卿的手后,迷迷糊糊看着她,不满
“你这婆娘疯了?大半夜的谋杀亲夫啊?”
绯卿扔了汗巾,坐在他对面,冷笑
“我是疯了!你要是看不过就滚,反正我怎么也比不上你那心上人!”
客平一怔,愣愣看向绯卿,结巴
“你你你,都听到了?”
绯卿点头,盯着他
“是啊,你说那么大声,可不就是为了让我听到么?”
客平心虚躲过绯卿的注视,讷讷道
“我,我,我也没想说的,哎呀,都怪这张嘴不好,喝多了就知道闯祸!”
客平说着,伸手给了自己俩大嘴巴子。
绯卿只冷眼看着,客平扇了两下,再下不去手,片刻看着绯卿,却是噗通一声跪在她脚下,可怜兮兮
“夫人,我错了!那些话都是假的,我还是忠于你的!”
绯卿推开他,冷然
“我看是酒后吐真言吧。”
客平还来不及反驳,绯卿又道
“你那些话不止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吧?”
说着突然站起,伸手便往客平耳朵上招呼并疾言厉色
“客平啊客平,你也真好意思么?那件事都过去多久了,你一个人痛苦就好了,何必把昭儿牵扯进来?你太叫我失望了!”
客平一脸痛苦,抓着绯卿的手,倒吸一口冷气
“轻点!你这婆娘,真是狠心,凌惜是昭儿母亲,凭什么不让昭儿知道她的事?”
绯卿减轻力道,冷笑一声
“你要让昭儿知道什么?知道她娘是因为她爹喜欢别的女人悬梁自尽?客平啊客平,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做这样的事!亏闻弟把你当兄弟!你却做出这样的事!呸!我真替你害臊!”
绯卿放开手,转过身不看他。
客平表情有些难堪,好半天才道
“不不是的,是闻弟让我告诉她的。”
绯卿一怔,转身
“你说什么?”
客平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
“你自己打开来看看吧。”
绯卿擦擦脸,接过那纸,细细扫过,片刻,却是大惊,看着客平
“这,这是真的?”
客平揉揉耳朵
“那还有假?闻弟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绯卿哑然,好半晌才问
“昭儿不知道他上了战场?”
客平点头
“这个是好几天前收到的。怕昭儿担心,我才让她来我们这儿的。”
绯卿恍然,攥着那纸,自言自语
“他打了这么多次仗,哪次不是平平安安的,这次也定然能好好的!”
祈祷片刻,看向客平,眸中复又染了怒意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这么快告诉昭儿吧!你这么做,简直就是在诅咒你兄弟!”
客平……
他只是想按信上的意思去做而已却怎么——闻弟啊闻弟,你可把我害惨了呀!
绯卿收起信纸,想到什么,又拿出来,当着客平的面,将它撕得稀碎。
客平一惊,本要阻拦,却为时已晚,指着绯卿,气结,半天,只低声吐出三个字
“疯婆娘!”
绯卿白他一眼
“你懂什么,这东西要是被昭儿看到可不得出乱子。”
客平冷哼
“有什么用呢?该听的,我都说了。”
绯卿得意一笑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那丫头倒是机灵,本来想偷听,被我糊弄回房了,不然,出什么事,你今天难辞其咎。”
客平摊手,有些无奈
“得得得,你厉害你厉害,成了吧?”
绯卿仰头,转身
“还用你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洗干净,过来给老娘捶腿!明天又要下雨,这腿从下午就开始酸痛,盼着你早点回来帮我缓缓,哪知你还真有胆,带着镜儿在山下混了一天酒喝!”
客平一哽,摸摸胡须,讪笑
“你都知道?”
绯卿冷哼
“就你那点伎俩,骗得过我?”
客平颓然,拿起汗巾出去了。回到床上,绯卿已经睡着了,客平看了她一会儿,开始给她捶腿。
绯卿迷糊道
“睡吧,睡着我就不疼了。”
客平摇头,捶捏一会儿,突然道
“今天是翠翠十岁生辰。”
绯卿睁开眼,看着床侧,怔然许久,又听客平继续
“要是我们的孩子还在,现在也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绯卿不语,客平叹息一声,只道
“当年多亏那李嫂子,不然,我就要孤独终老了。”
绯卿眼里有了湿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啊,你说的李家婆,就是李老头的夫人?”
客平一怔,这跳跃得也太快了吧。
点头
“嗯。”
绯卿笑了
“你咋不早说,我说你怎么下山这么勤快——咦?不对,那王家婆又是怎么回事?”
客平……
他错了,这张臭嘴!
待俩人都歇下已是月上中天,客平正准备进入睡梦中,绯卿突然问
“你说,皇上真那么狠心?”
都这时候了竟然拒绝增援?
客平转过身,哼哼
“自古薄凉帝王心,伴君如伴虎,说不准。不过你刚刚也说了,闻弟吉人自有天相,这种事难免有看岔的时候,我刚刚也是糊涂,差点酿成大错!怎么现在你又开始质疑了?”
绯卿闭着眼,摇头,声轻似唤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