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六月,闻儆元数访月氏遭拒,朝廷援兵迟迟未至,而前线,北翟乌落联军攻势愈强,再克北庭边境二城,郭仪遭创,闻儆元因此都急白了头,眼见着局势越来越糟糕,六月末,月氏终于松口,月氏国主云尅(kè)在王宫召见了闻儆元,双方就对抗北翟乌落联军结盟之事商谈数日,云尅最终同意提供援助,不过,需闻儆元当着月氏国民之面,跪行至韦苏王陵忏罪三日才肯发兵。
闻儆元照做了。
天启二年七月初,月氏出兵三万援助天朝。闻儆元根据形势,决定采纳季绍康的建议。按照之前构设,他将兵力分为三路,一路,由他率领天朝主力兵马,对北集中抗击翟军,一路以郭仪作为后援,镇守北庭中心城,而月氏援兵,则随季绍康对战乌落。
月氏的援助,使得战况开始逆转,交战双方盟军,在西北边塞连战七日,闻儆元北击翟戎,阻挡了北翟军进一步的攻势,而季绍康带领军队与月氏对战乌落,取得了初步胜利,天朝危势有所缓解。
蟒川
魏镜和谭齐回到村里,两人收拾一番各自回屋休息了。魏镜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便去找闻昭,路上碰见一村民,见到他那汉子似乎有些惊讶,口中喃喃道
“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魏镜一愣,心想他这话说的好像刚才见过自己似的。回神,正欲问个清楚,一个小男孩忽然奔来,跑到大汉跟前停下,气喘吁吁道
“阿爹,你快去看啊,阿吉不知又在抽什么疯,挣了绳,在地里乱跑,我们拉都拉不住!已经有好几家的庄稼被它给糟蹋了!”
小孩比手划脚,满脸焦急,言语却十分清晰,他才说完,那汉子神色大变,脚一跺,右手握成拳捶在左手心上,气急败坏道
“这杀千刀的孽畜!一会儿逮着了,看不把它宰了!”
闻言,那小孩瞧他一眼,反驳道
“阿爹,阿娘说阿吉是咱们全家的指望哩,你宰了它,谁帮你犁田,而且,凭你一个人该逮不着它吧,上次不给它踹了一脚栽田里吃了满嘴泥,最后还是凌先生制服它的呢。”
“……”
汉子被儿子堵的一时语塞,碍于魏镜在场,又不好直接呵斥,便瞪了自家小崽子一眼,生硬辩解
“那还不是因为当时你阿爹我砍柴闪了腰才一时不敌——哎,说哪去,别扯这些,走!我倒要看看,那畜牲又想搞什么幺蛾子,这次非得好好教训它一顿不可!”
汉子说着挽了袖脚拉上儿子正准备走,才跨了一步,想到魏镜还在,又缩了回来,正欲同他打声招呼再离开,魏镜却先说道
“我和你们一道去看看吧,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那汉子一听,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连连摆手,拒绝
“不用不用,公子,田里腌臜(ā zā),你可使不得下去,那疯牛又脾性不好,不认生人,只有我们能制得服它,您忙您的便好,不用记挂这等小事。”
汉子说完对魏镜抬抬手,转身拉了儿子,趿(tā)着草鞋大步流星朝自家田头而去。两人才走不远,便听得小孩质疑的声音
“阿爹,你确定你能制得了它?阿吉力气可不小呢,上次——”
“你闭嘴吧!小崽子,再提上次,小心我抽你。”
待走远一些,汉子终于敢放开嗓门教训儿子,他吼完,仿佛痛快了许多,步子慢了下来,声音较刚才柔和,继续道
“对了,你喊凌先生没?虽说你爹这次有把握收服那畜牲,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凌先生在还是稳妥些的,你别每——你捂着嘴做甚?”
“刚才不是你叫我闭嘴的吗?”
“……”
“你真是……”
俩父子吵吵囔囔渐渐走远,魏镜站在原处望着他们的背影,哑然失笑,回身,继续之前的路程,迎面撞见一人,来人同样一身农人装扮,戴着草帽,赤着脚,脖上挂着一条粗布汗巾,肩头扛一把锄头,走的不慌不忙,见着魏镜他亦是一顿,停下了步伐。
“凌先生。”
魏镜脸上露了笑,朝前走了两步。凌默应了句,放下锄头,同他打招呼
“公子。”
“先生才回来,”
魏镜说着一滞,抬头望了眼此刻艳阳高照一碧如洗的天空,微眯起眼,道
“这天气真是古怪得很,一下雨来一下晴,所幸不是收谷的时候,不然又得好一番折腾。”
凌默倒是不稀奇魏镜会突然发出这样一番抱怨。当年川内每逢收成,晒谷之事,必少不得魏镜蒙觉,无他,只因二人在川内辈分最小又最是老实,以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川里都流传这样一句话:流水的收谷民,铁打的晒谷兵,这兵指的就是魏镜和蒙觉。
想到这,凌默便笑了起来,一面应和
“是啊,虽说已立了秋,也还是夏时气候,它时不时翻翻脸倒也正常,人适应天嘛,习惯就好。”
凌默大多时候都是正经严肃的一个人,很少讲玩笑话,魏镜当下听他用这样语气开解自己忽而涌上心头的陈年怨气,不免有几分讶异,眉梢微挑,多看他两眼,而后倏然展颜,拱手,笑曰
“恭喜恭喜。”
见魏镜陡然如此,凌默一怔,他叉着腰,一手撑在锄头上,问魏镜
“喜从何来?”
魏镜答道
“先生从前总说人定胜天,可不曾讲过听天由命,若是讲了,那由的定然是吉运。”
魏镜说完,凌默再也忍不住了,摇摇头,笑出声来
“还是阿敬你了解我。”
他自顾笑了片刻才道
“是啊,今日好事成双,一则为你来,一则为我养的那两头牛儿终于分娩,得了这场雨,棚里没那么热,生产一切顺利,实为大喜。”
对于庄稼人来说,牛某种意义上有着同人一样的重要性,凌默除了兼顾教学,平常还担着护养牛群的重任,川里大大小小牛事,没有他不能解决的,故而,凌默除了被称作先生,实则还是当之无愧的“牛倌大人”,村人都十分敬重他。
一朝两头母牛顺利分娩,确实为大喜之喜。
魏镜笑容愈甚,想到刚才丁家父子的对话,眼眸一亮,恍然大悟道
“先生此去可是为那头发狂的公牛?”
凌默拍了拍锄头,笑言
“哈哈,正是,那牲儿通灵性,知道孩儿出生,自是喜不自胜,本就是狂野个性,一时情难自制,得意忘形,倒吓了大家一跳,毁了庄稼,闯出祸来,该打该打。”
魏镜瞄一眼他手里的锄头,暗暗捏了手心,觑笑,心道:倒也不至于用此物教训。
凌默教学极为严厉,即便当年聪慧如魏镜,也还是吃过他几次教鞭的。
见魏镜盯了自己手里的锄头,凌默会意,无奈一笑
“驭牛我自有心得,分寸还是讲究的。”
被看穿,魏镜回神,尬笑,立即退开一步,让出路来,抬手道
“那就不耽误先生了,先生先请。”
凌默点头,扛起锄头,温声
“嗯,我正去,你也忙你的,”
说着又突然顿住,话锋陡一转,只听他小声说道
“那人实非常人,恐不好对付,你切莫再大意了。”
魏镜正色,颔首,低声回应
“嗯,多谢先生提点,我会多加提防的。”
凌默便不再多说什么了,架了锄头,扬长而去。
魏镜一路走到议事厅,到了屋内却没见到红姑和闻昭,找人问了一通才知道红姑将闻昭带去了后山。他只好又踏着泥泞去往后山。
按照方位,川人将后山分东山西山和北山,东山树种丰富,松柘(zhè)繁多,村民樵采养桑狩猎多在此处;西山地势开阔,茂林深篁,山涧泉水多自西山而下,景色优美,是修心养性之佳所,川内学堂设于此;北山地势高险,绝岩耸壑,重峦叠嶂,山深林密,多奇珍异草,越往北深入,稀有药材越丰富,是采药研医的常驻地。所谓活在东山,学在西山,药在北山,是川民历经数代而作的总结。当然,这些划分并非完全绝对的,各山皆可桑猎药采,只因主次不同而进行了归划。
红姑是医女,又极为痴迷医药研习之术,长年居住在北山神农顶——川民在半山建造的一座医学堂。魏镜走了一段山路才到神农顶石阶脚下,现下日光虽然猛烈,但早上那场雨势头却也不小,且持续时间还长,山里被淋了个透,现在还荫着潮湿气,地面泥土更是被浇的蓬松粘稠,一路过来倒是不怎么痛快。
魏镜站在石阶下,仰望矗立山中心的建筑,难得深叹了口气,而后走到石阶旁的大槐树下,扶着树剐蹭鞋底厚重黏泥,直到脚下彻底轻盈方作罢。
倚树歇息片刻,魏镜走上石阶,拾级而上,一口气走到神农顶。时隔九年,再次踏入曾经熟悉的药堂,魏镜有些恍惚,他站在门前,仰视大门正上方匾额里朱红的大字片刻,端肃神色,抬腿,迈过门槛,进了大堂,入眼,便见供奉在大堂中心的石雕神农像,魏镜不由放轻脚步,微敛衣袖,缓行至供台下,取了三柱香,对着神像,虔诚祭拜。
供完香,魏镜起身去了后院。
从堂屋正门进入,得见便是一方极为开阔的院落,院落呈四方状,北靠山脉,东西两列屋舍相对,与堂屋连通,院中东北角一千年杏树倚山而立,树高三四丈,主干挺拔,枝繁叶茂,甚是壮观。西北处,与古树相衬的,是一口八卦水井,平常用水皆取于此。其外,入眼满目便都是大大小小依次陈列着的药架药筛以及堆放在角落规格不一的药罐和药碾,满院充斥着草药香。
魏镜脚步微凝,在院中稍立片刻后,转头将目光投向了院西,那边最里间房门半开着,有说话声传出。没有多想,魏镜走了过去,只是还未到房前,他便停了下来,站在廊下,听着屋内人谈话。
“长灵草只剩最后一株了,圣主留它下来是给阿敬备用的,红姑,阿弗应该和你说过。”
“是,可是阿敬不是说他的梦癔症已经痊愈了么?眼下,阿敬的妻子情形十分危急,我刚刚看,那毒症都快蔓延到她脚底了,再不医治,那蛊虫就要将她吸干了师祖!”
红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魏镜还是头一次见她会在师祖面前失态。
克云逢沉默片刻,却问
“红姑,你以为阿敬真的痊愈了?”
魏镜向前走了一步,谈话声更加清晰,他透过纱窗往屋内望去,隐约见一红一白两个身影。
“师祖,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以为阿敬骗我们不成。”
克云逢摇头
“倒也不是这样说,”
他沉吟道
“红姑啊,当年他犯病你也是见到过的,可谓生不如死,”
说着,克云逢突然顿住,侧转身,看向红姑,问
“你可还记得他那时犯病总爱唤的人名?”
房内静了一下,听得红姑陡提高嗓音
“您是说,青青?”
克云逢微颔首
“嗯,是她。”
红姑愈发不解了。
“这和阿敬是否真的痊愈有何干系?”
克云逢转过身,望向门外,好一会儿缓缓道
“青青就是你那个王师叔的长女念沅。”
房内外听着此话的二人皆是一震。
“据说她因蛊毒变成腐尸最后被渡鸟分食,难道,她中的蛊毒也是牝牡蛊?”
红姑恍然问。
“没错。”
红姑思索片刻,接着问
“可我记得医祖说过,师叔的双生女儿,长女念沅,幼女念青,青青怎么会是长女?”
“这个嘛,她们姐妹虽然生的一模一样,性格却差的远,王念沅跳脱调皮些,又不愿做姐姐,常冒用妹妹的名字,与阿敬相识,只称青青了。”
红姑点了点头,克云逢继续道
“青青的死对阿敬打击很大,王习之将他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醒来后阿敬索性将一切痛苦忘个彻底。与其说是忘,不如说是隐藏,他自此梦魇不断,严重时数日困于其中不能醒来,他这病,当初连王习之都没有办法根治,只靠施针缓解。”
“这个我明白,梦癔症根源在于心结。”
“正是,王习之曾信中与我谈过这事,他曾问过阿敬梦癔时看见的场景,却皆与阿敬那位母亲,青娘有关。至于王念沅,是真的被他遗忘干净。”
“我明白了,师祖,越是如此,实则越是深刻,阿敬不是遗忘干净,而是将有关王念沅那段不好的记忆封禁在了深处,日后他一旦想起,后果可能——”
红姑没有再说下去,克云逢道
“眼下他的那位弋族妻子,病发蹊跷,他身边又出了一个绝顶细作,解蛊之事便要慎重了。”
“师祖你怀疑闻昭和他们是一起的吗?为了置阿敬于死地?”
克云逢没有立即回答,他目光微转,却道
“难说,阿敬自被圣主派入川,便成了众矢之的,提防这方面,我们尽力了,还是出了一个谭齐,阿敬的妻子未必就是敌人,但一定是枚棋子,红姑,长灵草除却是阿敬的救命之药,更深的我不便与你细说。我想告诉你的是,解牝牡蛊,并非只有长灵草,其实施针同样可以达到缓解的功效。”
他才说完,这次轮到红姑叹气了。
“师祖,这个我自然想过,医祖也有记录,但是闻昭的情况好像同她记载的又有区别。”
“有何区别?”
“除却表皮枯槁,精血干竭,她还伴有腹部绞痛,灼烧之状,并非像是纯粹的只中一蛊之毒!我不敢轻易催针,这需要时间专研,可现下,是来不及了。”
红姑说完,房内陷入一片静默,过了一会儿,克云逢扶着额头,沉声
“如此,我再想想办法,你先别告诉阿敬。”
“师祖,”
克云逢话才毕,魏镜便出现在了门口,他和红姑皆是一怔。
“你,都知道了。”
魏镜颔首,他的表情倒是很平静,红姑望着他,有些担忧
“阿敬,我们,”
“嗯,师祖,师姐,阿敬明白的。”
魏镜进入屋内,看向克云逢,动了动唇,却突然扬了衣摆,跪了下去。
红姑吓了一跳,克云逢身形微动,他皱眉,低头,望着魏镜不语。
“师祖,徒儿知此次引狼入室是犯了大错,徒儿亦知师祖用心良苦,”
魏镜说到这一滞,他仰头,看一眼克云逢,神色庄重
“昭儿是徒儿的妻,徒儿曾与她盟誓,此生生死相随,不负彼此,而目下,昭儿深受蛊毒之苦,徒儿亦难掩煎熬,长灵草既为救命之药,那救昭儿之命便是救徒儿的命。”
魏镜说完,沉沉俯身,以头置地,红姑看的眼皮直跳,想要过去拉他起来,脚步都踏出了,但见克云逢没有动作,又默默缩回原处。
克云逢默视魏镜半晌,终是长太息一声,他朝前走了两步,来到魏镜跟前,弯腰将他扶起,回头却对红姑道
“红姑,我想和阿敬单独说两句。”
红姑点点头,迅速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师徒二人,魏镜低头立在克云逢对面,等待他开头。
“你既已作了决定,我自不会拦你,只是长灵草在隐室,你开了这次,想好防范没有?那人现下已入蟒川,你当如何?他的来历你可弄清楚了?”
克云逢一连三问,面上倒很祥和,魏镜抬头,看向他,却问
“师祖,徒儿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你说。”
“隐室到底有什么?您常说人人觊觎我川,难道真的是因为川内这些草药还有所谓的天下布防图?母后给我的这三把钥匙,为何您只让开第一扇门?”
克云逢似知道他迟早要问,表情平静得像沉潭的水,他双手插袖,胡须一动,淡淡道
“此事,你日后会知晓的,阿敬,难道师祖会害你不成?”
魏镜神情微凛,摇头,退开半步,躬身
“徒儿逾矩,”
他一顿,没有迟疑,语气诚恳,再次说
“还请师祖救昭儿一命!”
克云逢这下表情不再淡定,他神色微变,沉着脸,一副恨铁不成刚的样子,摇摇头
“害,早知我当初就该让你修炼道术,戒绝情爱。”
魏镜不为所动,轻声
“即便如此,徒儿亦甘之如饴。若为道,心为诸己,而远社稷,此来,与师祖与徒儿所求,皆相去甚远。”
克云逢哑然,挥手
“也罢,你们年轻人,方刚血气,我一老匹夫自是刁难不得,长灵草你可以取来救你的妻,但前提是,将那人先解决了吧,不然,真是不知他们还当如何作孽。”
魏镜闻言,眉头展开,再次作揖,答道
“是!定不辱使命!”
待魏镜起身,克云逢斟酌片刻,才问
“那件事,你就没有想问的?”
魏镜微怔,他垂眸盯着地面,神情有些恍惚,须臾,扬首,摇头
“我愿更珍稀当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