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凄清竹园,偏静一隅,空灵埙声,诉尽哀思衷肠。一抹黑影入得园内,闻声屏息,悄然退至一旁,至乐声止,吹埙之人转身,望一眼静候的青年,面上一派超然沉静,他道
“冥枫,来了。”
唤作冥枫的青年这才从竹影中走出,到那人身前,抱剑行礼,恭声
“属下见过主上。”
“嗯,那件事办的如何?”
冥枫低头,沉声
“信已达京中。”
那人点头
“继续看着。”
“是。”
“月氏那边,”
那人一顿,抬头对着天边道
“代我,向阿元敬一炷香。”
冥枫神情一凛,庄重应
“是,属下遵命。”
……
京都
夤夜,雨声滴答,岐王府书房内,晕黄的灯光自格窗透出,寒夜里约莫是添了几分暖意,而那端坐案前,已通身置换一新的人儿凝视着案面一动不动,仿若一尊固化的雕像。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雨声已经停了,那搁在膝上的手似下定决心般,抚上了躺于案上多时的竹管。
竹管径长寸许,管身不过一掌,整个呈青褐色,去蜡后通身光滑洁净,管口封合严密。
当管盖被一点点抽开,魏镜不觉放缓了呼吸,他要的真相也许就要被揭开,即便有其他可能存在,无论哪一种,于他而言,都是十分沉重的。
竹盖脱离管身的那一刻,魏镜呼吸一滞,他凝神从管口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白布,有隐约铁锈味从里面逸出。他微皱了眉,抬指将那团白布夹了出来,咚、咚、咚咚,他的心跳声在寂静室内响的分明,他那夹着白帛的指没来由的一抖,那股铁锈味愈发浓重了,他从那透出帛面的斑驳红点明白了那股味道的由来。他忽觉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涌,忍着心底泛起的那股不适,慢慢地颤抖地铺开了那团皱巴巴,堆叠成长条的白布帛,入目连片的血色,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写的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境下用怎么的意志,又流了多少的血才能在这两尺余长尺余宽的里衣料上写下这样密密麻麻的字。
魏镜只觉指尖发胀,他小心地一点点将帛布完全平展,至于尾端,一缕黑色突兀地躺在红白之上落入眼中,那是一缕人的毛发。
魏镜将那用白带束好的断发拾起,握于手心,他闭目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拿起帛布,在晕黄的烛光下读了起来。
“镜吾婿儿,得见此书,吾已葬身月氏,”
魏镜一顿,凝眉,目光向下看去
“终未能见,吾之憾也!陷此绝境,非吾愿,生前,惟念汝与吾儿昭,目不暝。三事相属,吾负世子而未负君上,犹敢死恨污名,虽愧义甫,非仪所想,昔翟南侵,掳民数百,不得不救,而误莫皑。翟吾所恨,誓死不归,此其一。二来,昭儿母,吾救之于翟,其以孕身于危难见弃,委身吾而因衡母终负致其自缢,惟留?将军名,吾愧憾不敢语儿昭,今方知其为高氏女,前尘之过不及后人,然弋为祸患,上忌之甚,究竟灭绝,昭险矣,但求一护!”
魏镜看到这里,忽然浑身一震,脊背生寒,有什么东西似乎他已经挽回不了,他回神,沉了口气,深深蹙眉,快速地继续看下去,那字迹愈发浅了,字的比划也变得断续而潦草,看起来略显匆忙,至结尾才有所恢复。
后续写着
“三则,二十三年翟秋后来犯,人祸,阴谋也,高氏父女以蛊乱政害民,至于覆灭,留阴兵十八万,遗臣率逃匿于西,惟效命元器,帝业必亡之,吾从未有二心,但求吾儿生。
敬上:君为天下君,臣是君下臣!以此断发明志乎!”
原来这才是原话!竟然是这般!
魏镜看到最后几乎瞳孔一缩,他大脑空白了一段时间,捏着那缕断发的手指嵌入掌心肉中发出痛觉他才恍惚回过神来。
阴谋、帝业——绝弋之患竟是从一开始就有的么?那里来的黑手?谁才是幕后黑手?
刘怆死了,天朝南越从此有了裂痕,即便和亲亦无法弥补,他的父皇从此有了除南越的借口。
闻儆元死了,北翟被一举倾覆,又牵出了弋器阴兵,倘若当时起事的是刘炳,刘氏亦可除,可谓一举多得。
回想此前种种,魏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难怪那些人说自己是棋子,简直愚蠢!着实可笑!
魏镜像陷入了某种绝境,已然忘记深究书中其他细则,他曲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靠着书案,绝望闭目,好一会儿他在心底嘲讽道:
父皇啊父皇,世人皆言我聪慧绝顶,也不过是你手里一把斩草除根的刀,帝王相术的一颗棋子罢了!
……
“二哥,我敬你,信你,唤你兄长,而你却设计害我,你不配为兄!不配为帝!还我父亲!还我母亲!”
那人目眦欲裂,面容隐约,向他走来,直到近至跟前,他先是看到一张清隽的异常年轻的脸,下一刻那人忽然对着他阴笑着,那脸渐渐变得可怖,却犹笑着,用像从地狱里来的声音对他哀讨
“兄长,好大的火,烧得我好痛啊,你看看我啊,你救救我啊!”
他看着那人伸出被烧着的手愈发靠近,发出的声音凄厉阴恻。他不停地跑着,那人一直在身后追,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不由低头望去,是一个小孩,穿着华丽的衣袍,戴着个娃娃脸面具,那小孩拽着他的衣角,用童稚的声音唤
“阿父阿父,带我去放风筝吧,兖儿想去放风筝!”
他一滞,望着那小男孩,喉口发紧,他隐约叫了声
“兖儿。”
话音才落,那小男孩忽然在地上翻滚起来,浑身变成焦炭一样的黑,他听他痛苦地叫喊
“阿父阿父,救救兖儿,兖儿好疼,阿父,”
男孩喊着脸上的面具不知何时消失了,他这才看清那张童真的脸皮开肉绽,汩汩流着血,那朦胧的泪眼空洞地望向他,他的嘴巴像是永远合不拢,声音也变得阴沉
“阿父,兖儿死的好惨呀,你快来陪陪兖儿!”
他登时后退了两步,却又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回头,一张绝美女人的面容,女人用如水的眸子望着他,巧笑嫣然,他看着她伸出柔荑轻轻抚摸上自己的脸,心里的恐惧被冲淡了些,他听她柔声喊自己
“珩郎。”
他不禁一喜,他好像从没听过她这样唤过自己,这样的称呼只在其他女人口中。
他想着就要回应,女人忽而用力地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将他打回现实,于是他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女人手指着他,美目瞪着他,恨恨道
“你这薄情寡义的伪君子!我恨你!兖儿,你还我兖儿!我恨你,生生世世恨你!”
他目睹她的脸逐渐变得瘦削,变得憔悴,变得尖酸刻薄,他感觉心痛如刀割,直到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而那个女子挺着肚子倒在了血泊中,他张皇极了正要呼叫,定睛再看,身前已然成了一堆皮包骨,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去看她,直到她死的那一刻,然后那具皮包骨又变成了一堆白骨,最后化成了灰,消散在他的视线里。他双目无神地四顾望去,角落里坐着一位妇人,那妇人面目刚毅,眉眼却很柔和,他看到那妇人似乎在教一个小孩写字,他听到那令他怀念的声音
“珩,美玉也,状如磬,怀瑾握瑜,君子如珩,这便是你的名字,祈愿你胸怀美德,慧有旷才。”
胸怀美德,慧有旷才。
他忽然不敢上前,正当他犹豫,那妇人已经望向了他,然而她眼里的笑意瞬间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漠然和冰冷,看的他像被人扔进了油锅里,他一哽,弱弱唤
“母亲。”
妇人嘴唇翕动,他隐约辨认出一个“滚”字,于是他头冒冷汗,掉头逃也似的往回跑,这次他谁也没碰上了,他走到一片池渊边,四周白茫一片,那水深不见底,他停在岸边,一时不知要去哪里,过了片时,一穿着蓑衣戴斗笠的人撑着小舟出现在水面,他还来不及多想,那舟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上来吧。”
他不知为何没有多问就坐了上去,快到江心,他听到划船的人说
“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此?”
他没说话,划船的人背对他,径自道
“你忘了么,你做的那些好事!你个贱种!”
那人慢慢扭转头,他便看清了他的样貌,然而此刻他的心里毫无波澜,他听到自己用十分冷淡的声音叫
“父亲。”
几乎立刻换来一声驳斥
“住口!你个下作贱人生的下贱胚!也配这样叫我!”
他坐在船头,目光淡淡的凝着那人,不再开口,那人突然冷笑
“我早知你藏有祸心,心术不正!你弑父杀兄,摧残妻儿,气死养母,恩将仇报,背信弃义,不忠不孝,枉顾人伦!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帝!”
他看着他,眼底终于有所波动,他用几近残酷的声音道
“是么,君王薄幸,帝王无情,我今日所得,全仰仗父亲你,是你推我走上这条路,他们流的每一滴血,都有你的份,而如今我该要感谢你,若非你,我如何会有今日的成就!父亲,你便看着,好好看着,我是如何掌舵天下、受万人敬仰的,我将彪炳史册,流芳百世,后人只会看到我的功绩,而父亲和三弟,你们不过一抔黄土,被人遗忘。即便他们记得你们,也只会是因为我!因为我这个你永远瞧不起看不上的儿子!”
那人几乎将双目睁到最大,如同他死的那刻,他嘶厉道
“你罪孽深重,会遭报应的!”
他在船头笑的狂傲,他自负道
“是么,朕等着!朕倒要看看是谁!谁敢!”
那人轻蔑地望着他,笑的诡异,他指着江面,讽声
“是、么?你的报应就要来了!”
他说着突然扔下桨,用力跳了下去,下一瞬,便消失在了江上,而他惊恐地望向脚下望,哪里有船?哪里有江?他回神,忽而发觉对面满是密集的兵卫,他们手里握着剑,穿着厚重的盔甲,看不到脸,他正诧异,接着他便见那群兵卫纷纷抬手,顷刻,剑雨扑面袭来,他下意识挡去,却在人群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和他五官分外相像的脸,他刚要喊,下一刻,便被一把剑插进了身体,那群人的面容逐渐清晰,是魏琅,是兖儿,是梁溪,是母亲,是父亲,是刘炳!是刘麟!还有数不清的像傀儡一般的蛊兵!
“陛下!陛下!”
“啊!”
一声惊叫响彻大殿,惊动了内内外外所有的宫人。
朱承德站在床头道
“陛下,您醒了!”
天启帝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出了一身的汗,额上也布满了汗珠,他喘息着,梦里那种心悸的感觉犹在,朱承德唤了好一会儿,他才猝然回头望向床边,朱承德倏地对上他发红的眼睛,他那额角还泛着青筋,朱承德吓了一跳,却生生压了下去,开口柔声
“陛下,您”
他话未说完,却听对面一字一句说
“去把魏镜叫来!”
……
鸡鸣渐起,更漏将残,天色尚未明,夜已进尾声,下过雨的晚上,风寒入骨,岐王府门口一辆豪华马车停了下来,披着夹绒披袍的宫人在车夫搀扶下下得马车,而后提着灯笼,敲响了朱红的大门。
书房内灯依旧亮着,魏镜仍坐在案前,此时距离他看完血书不过一炷香不到的光景,他有些麻木的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原处,而后一点一点将血书塞回竹管,正当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少顷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殿下!殿下!陛下急诏,宣您即刻入宫。”
魏镜手下一当,他几乎扫射般盯向门口,而后用力摁紧竹盖,他目光往房里逡巡片刻,动作迅速地闪身进了里间,走到一靠墙的书架前,对着其中一个槽格抬手一按,轻微的声音响起,他将竹管扔进机关盒中。
“殿下?”
魏镜合上机关,披了外衫,不紧不慢走出去,将门打开,对上朱承德满是焦急的神情,只听
“殿下,您终于出来了,快,快随老奴进宫去,陛下急诏!”
魏镜闻言,故作迷糊地打了个哈欠,带着几分困意问
“父皇有说是何事?”
朱承德抓着他的袖子一边将他往外拉一边道
“没,陛下起的突然,说要见您,估计是有什么事想同您商讨。”
朱承德说着回头,见魏镜身上只简单披了件外袍,赶忙脱了自己身上的袄袍,披在他身上,絮叨道
“您先别嫌弃这个,陛下实在催的急,再晚了怕是要发怒了,到时奴叫于侍卫给您备上物什,您先随奴进宫。”
魏镜也不作推脱,披着他的夹绒披袍跟着他到了门口,上了进宫的豪华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