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镜本以为要在幽州待上一些时日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天还没黑,韦邵那边便带来了消息。
“她们叫了一个童子送信到渡安堂,那童子很是机谨,属下费了些功夫才看到信的内容,是约人明日辰中在永新茶楼,就是今日您们谈话的地方见面。”
“渡安堂,道观?”
“是,一座小观,且是女观。”
“哦?那可有看清她约的人?”
韦邵摇头
“收信的是一年轻道姑,接了信便往观里送,属下守了一会儿没见着人就回来了。”
魏镜点头
“既然如此,明日便去会会。”
“是。”
……
第二日魏镜和韦邵提前半个时辰去了永新茶楼,这次堂倌很有眼色,直接将人带去三楼,韦邵给了银子和魏镜进了昨日隔壁的雅间,堂倌很快带了茶具上来奉茶,冬季的早晨较为冷清,路上行人稀拉,整个茶楼也就只有他们两位客人,隔间内安静极了,惟煮茶发出的咕噜声及陶瓷器碰撞之声。幽州比京都要冷上许多,二人都穿了厚重的披袄,煮茶的水雾渐渐升起,温暖的水汽缓解些许冬日的寒意,魏镜漫不经心望着楼下,神情竟难得放松。这些时日他的神经几乎都是绷紧的,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无法掌控紧张迷茫的感觉了。他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能力,他想,这次也不例外,虽然过程很曲折。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他要带着闻昭离开这里去云游四方,去做很多他们喜欢做的事……思绪一时飘远,直到韦邵的声音响起
“爷,他们提前来了。”
魏镜回神望了过去,果然,一辆马车停在茶楼门前,半老仆妇搀扶着头戴遮蔽全身幕篱的妇人下来,而后进入茶楼。
堂倌刚替二人斟完茶,正准备开口说话,魏镜直接对他道
“下去吧,剩下的我们自己来就好,莫让人打搅。”
他说着掏出一锭银子放在茶桌上
“也别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在这。”
堂倌立马应
“是,小的这就走,二位慢用。”
隔间恢复安静魏镜将面光的竹帘完全拉上,光线被遮挡,一时黑暗,两人屏息凝神听着动静。不一会儿有人上楼的声音传来,仆妇对堂倌吩咐了几句,很快隔壁的竹帘被拉动,仆妇的声音清晰传来
“夫人,您说她会来吗?”
妇人的声音响起
“应该会吧,且等着。”
而后又是一阵上楼的声音伴着茶具叮当碰撞声,堂倌放下茶饮下了楼。二人在黑暗中静默,魏镜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再次传出响动,魏镜睁眸,目光隔着下撤竹帘望去,仆妇的声音传来
“夫人,来了。”
接着是竹帘被拉上去又被放下的动静,片刻,只听
“嬷嬷,您来了。”
“嗯,你约我过来这里,”
她停顿一下才继续问
“是要说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更加苍老的声音,那声音略微严肃,听起来隐隐有些耳熟,魏镜一时记不起在哪听过。
被叫嬷嬷的老妇目光似乎短暂朝他们这边隔间扫过。
“嬷嬷您先请坐。”
“嗯,说吧。”
“嬷嬷,他来了。”
“谁?”
妇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仆妇道
“你先下去望风,楼上我们都包了不要让他们再放人上来了。”
仆妇应了声很快传出下楼的声音。隔间二人听妇人继续道
“就是我们一直等的人。”
老妇人沉默片时才开口
“那你有对他说什么?”
“他是来查刘氏的事的。”
“哦?看来反应还算快的,我以为还要再等上些时日呢。”
“是啊,他还记得奴婢,差点认出奴婢了。”
“那些东西他都看了吧?”
“看了,但没有拿走也不知为何。”
“那看来那位这次是动了真格的了。”
“奴婢不知。奴婢担心的是,若那孩子一直在这里查探,怕当年之事迟早会给他查出来。”
魏镜目光一凛,很快恢复,继续沉默听着。
“那便让他查吧。”
茶杯被放下,老妇人的声音变轻了些
“殿下已经不在了,有生之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那群祸害遭到报应呢。”
隔壁安静了一会儿,老妇人慢慢道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他该要知道的,只是到时候他会如何做,殿下当年布下的局,现在才刚刚开始呢。可惜我不能亲眼去看,母子相残,不知道刘氏贱妇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发疯?”
“话虽如此,可他,”
“你是想说他是无辜的?”
老妇声音陡然变得有几分凌厉
“那大殿下不无辜吗?三世子不无辜吗?殿下不无辜吗?你们不无辜吗?到了这一步再捡起菩萨心肠怕也来不及了,因果报应,这就是刘麟应得的!”
一阵窸窣声后老妇道
“我们殿下已经足够足够仁慈了,他该庆幸,他最终不是刘氏的儿子,而是殿下的。”
“是,嬷嬷,此话奴婢再也不说了。”
“今日要说的都说了,日后若无大事无须再见。”
老妇人说完抬腿便要走,魏镜终于不再忍耐,他掀了竹帘,进到隔壁,对面妇人惊呼出声
“你……你如何在此?”
老妇人望着他,表情出奇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他躲在那儿似的。
魏镜在她提到“殿下”二字时便认出她来,此刻再见,心中五味杂陈,他犹豫片刻,上前抬手作揖行礼
“嬷嬷,许久不见。”
老妇人看他一眼,面容严肃
“竟不知你何时也学得听妇人墙角的陋习了。”
一如既往的严厉态度,熟悉的记忆涌入脑海。眼前的老妇人还是依旧不喜他,如同当年。魏镜弯着腰,保持作揖姿态,被她这样说,却没有生气,诚恳认错道
“是我错了,情非得已,望嬷嬷见谅。”
老妇人没吭声,妇人有些尴尬开口
“你都听到了。”
魏镜点头,隔着幕篱看向她
“所以,你一开始便认出我了吗,”
他一顿,那两个字在喉间打滚,终于缓慢又有些艰涩吐出
“娘、亲?”
妇人身形一震,不禁后退一步,在老妇人看过来的目光中有些结巴道
“我、我……”
她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时,老嬷嬷替她回
“是,她就是当年一直养着你的母亲,青娘。”
老妇人淡然平常的语气仿若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十分平常的小事。而魏镜听完她的话整个人罕见的呆愣了片刻,他直直看向妇人,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眼中闪过一抹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他伸出手像是要触碰到对面的人,声音有些轻微颤抖但却极力克制道
“可我亲眼看见你被,”
手刃头颅——
血腥残暴的画面再次浮现,他闭眼复又睁开,问
“难道,都是假的?”
妇人看着他靠近欲上前却不敢,又听他问出这样的问题,正犹豫不知如何作答,老妇干脆明了的代她解答
“是,都是骗你的,不过障眼法而已。”
魏镜转头看向老妇人,眼眶不觉发红,声音沙哑
“为什么?”
老妇人却不看他,转过头,淡淡道
“刚刚你该都听见了,为什么,因为你才是刘麟的儿子!”
当这个回答与心中猜测重叠时,魏镜脑中一片空白,而后便只剩荒唐!可笑!几个字。
难道这就是他一直追寻的答案?一切都是假的?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而后变得出奇平静,他听到自己慢慢吐出几个字
“我不是,我明明”
他将目光转向妇人,此刻她的面容被遮掩在幕篱下却难掩悲伤情绪,魏镜手指动了动,指向她,对老妇道
“我是她的儿子。”
老妇只静静看他,嘴角挂着抹冷笑。
“阿、阿奴,”
妇人尝试着唤起这个许多年不曾叫过的名字。魏镜目光紧紧盯着她,他听见幕篱后,她有些哽咽着说出残酷的真相
“我、我不是你的生母,你其实是刘氏的儿子,当初我偶然被你父亲宠幸与刘氏同时怀孕,她嫉恨我,便毒害我腹中胎儿,导致我诞下死婴,我为了报复她,和产婆偷偷把你换成了死胎。”
她几乎颤抖着说完这段话而后一下坐在凳子上,双手捂住脸
“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的错……”
她正难过着,魏镜却比她更为煎熬,他不敢相信,真相竟然是这样的,他一时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没办法思考也没办法动。直到老妇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必骗他,大可告诉他,这也是殿下希望看到的。”
老妇说完,走到魏镜跟前,说出的话就像冰锥一般直扎他的心口
“从始至终,你的出生就被纳入我们的算计之中,你本不该出生的,是殿下用蟒川的药保你,你是刘麟的儿子,我们利用你等的就是有朝一日看那毒妇和你母子相残,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
魏镜看向她,呢喃
“为何?”
“呵,因为刘麟策划了至虚殿火灾将殿下唯一的儿子活活烧死了,一同烧死的,还有三世子!那场火灾整整烧死了三十多人,里面有四个是孩童!烧的面目全非,只剩骸骨,而大殿下那时才五岁!”
魏镜大脑轰的一声,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不等我和她,”
他哽住,说不出他与刘麟是母子的话。
“我告诉你是因为殿下。她早就料到有朝一日你会知道真相,她也知道,刘氏终究会遭报应,就算你不出手,那位也会!”
她看向魏镜,目光嘲讽
“你如今知道真相了,剩下的便看你造化,你要怎么对刘氏,早就同殿下同我们无关!”
她说完,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只留下青娘和魏镜二人一个欲言又止,一个神情恍惚。而隔壁早已空无一人,韦邵在魏镜暴露后叫出娘亲二字时便从露天的护栏跳了下去,叫了人紧紧守在茶楼门口。
……
魏镜不知道青娘是何时离开的,印象中她好像想抱他?又好像没有,等他整个人清醒几分便见韦邵在楼梯口徘徊,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他还有好多话没问,他想着就要追出去,岂料不知是不是站久了,身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出去,韦邵手疾眼快扶住他,关切道
“爷,您没事吧?”
“没、”
他才开口才发现嗓子不知何时哑了,喉口疼痛异常,他张了张嘴,呼出一口气又吸入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去张府。”
韦邵却道
“刚刚那妇人下去的时候交代让您别去找她了,她一会儿会将昨日的箱子交给您,她说,”
韦邵有些犹豫看他一眼,魏镜赶忙道
“她说什么?”
韦邵不敢同他对视,将妇人的话复述
“她叫您好好活着,她对不住您,但是也不想再见到您了,希望您能理解她。”
魏镜鼻尖一酸,眼眶又红了几分,好一会儿他才忍着心口的疼痛,沉沉应了一声
“嗯,我们走吧。”
韦邵问
“回客栈吗,”
魏镜摇了摇头,扶着楼梯,轻声
“回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