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镜抵京时都城第一场雪悄然而至,大雪纷纷扬扬落满大地,屋檐瓦舍覆了白,京城的天灰蒙蒙的一如来时,北风犀利,天寒地冻,街道行人寥寥。与街外冷清截然相反的是,一笑堂内人声鼎沸,出奇热闹,从扬州来的歌姬丽娘多才多艺,除了能歌善舞最近还出了一新花样,用弹唱的方式讲话本,融合扬州当地方言,形式别具一格。
魏镜一路心事重重,打马穿街,路过一笑堂闻得楼上歌声,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巧与楼上人视线撞上,魏冀梁老远就见得他主仆二人身影,故意挑好位置站那儿等着,站在楼上俯看他们,眉头一挑,说不出来的得意。
魏镜点头算是同他打了个招呼便转头继续前行,魏冀梁望着他的背影扯唇,冷笑呢喃
“好戏才开始呢,三、弟。”
魏镜刚到府中,有仆从立刻跑来把闻昭在皇宫的事说给他听,魏镜听得眉峰直跳,将包裹扔给韦邵,径自翻身上马,调转马头
“你看着,我进宫一趟。”
说完低喝一声骑马蹿了出去直奔皇宫。
雪越下越大,不过一会儿就沾满了他的头发、袍面,他低喝着,口中冒出白气,只盼着马儿能再快点,他在心里祈祷,希望情况不会如自己所想那般差,又感到深深自责。
雪如鹅毛,纷扬视线里巍峨建筑逐渐清晰,魏镜一口气驶进宫中,及至内廷下马,一道熟悉身影立即迎了上去
“哎哟,殿下您终于来了。”
“内侍,昭儿她现在如何了?”
魏镜上前焦急问。
朱承德连忙道
“在为政殿前跪着呢。”
魏镜听完就要朝为政殿跑去,朱承德赶忙追上去拉着他的胳膊
“殿下,您先听老奴说,”
魏镜停下
“您说。”
“岐王妃这回闹的太不体面了,陛下本召了大臣们议事因她而耽搁,虽未大发雷霆,心里总归是不舒坦,我们叫她先回去她也不听一直重复着要陛下为其父平反冤情,陛下便放任她跪着了,岐王妃她实在是固执,殿下您可得好好劝劝。”
“嗯,我知道了,多谢。”
魏镜说完便大步跑向为政殿,及至殿前,只见两人一跪一站,站着的人侧对他,打着伞,嘴里说着什么,跪着的人身上披着一件藏青袄袍,背挺的笔直,漫天雪色里那样醒目的倔强。魏镜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过去。
“昭儿,”
他走到闻昭面前,声音沙哑唤道。
闻昭抬头朝他看去
“你来了。”
语气出奇平淡甚至带了点冷漠,然而魏镜却被她那脸色苍白的吓了一跳,心头一颤,蹲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冰凉触感让他抖了一下,他放柔声音道
“昭儿,我们先起来好不好?”
闻昭一动不动,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眼眶通红,鼻尖发酸,她克制情绪,问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魏镜呼吸一滞,垂下眼睑不敢同她对视,舌尖有些发苦,他沉了一口气,有些绝望
“回京路上。”
闻昭闻言,眼睛微睁,眼角愈发红了,她颤抖着声音道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包括生病,都是在骗我!”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逐渐拔高,情绪接近崩溃。魏镜一时无言,只能跪下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
“对不起,昭儿,我错了。”
闻昭推开他,流着泪,痛苦道
“那是我爹啊!你知道的,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那样汹涌的悲痛再也克制不住,闻昭几乎用尽全力的哭了出来,魏镜心狠很抽痛着,他不顾闻昭挣扎紧紧的抱住她,手放在她的头上将她按在怀中,头贴着她的脑袋,声音带着轻微哽咽
“我知道,昭儿,我都知道,都是我不好。”
闻昭哭的浑身抽动,魏镜心疼的轻拍着她的背,安慰
“哭吧,昭儿,哭出来就好了。”
好一会儿直到闻昭哭声弱下去,魏镜才稍微将她分开,看着她满是泪痕鼻涕的脸,掏出帕子仔细替她擦拭,手指摩挲她的脸庞,小心翼翼道
“昭儿,我们回去说好不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闻昭依旧抽噎着,刚刚哭的几乎用光了力气,她现在只觉大脑发晕,身心冰凉。
见她没有回答魏镜也不着急,依旧抱着她,一只手拢住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捂着,让她靠着自己。
于飞直愣愣站那儿,撑着伞,眼神看向别处。
时间仿佛静止,好一会儿,闻昭才出声,嗓子却哑的厉害,她听见自己用带着浓浓鼻音扁细的嗓音说道
“我要为我爹鸣冤。”
魏镜点头顺着她的话
“好,但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们回去好好筹划一下好不好?”
闻昭抿唇沉默少时,终于在魏镜的注视下点了一下头,她忍着喉咙的剧痛,轻声
“不要再骗我了,求你。”
魏镜身躯一震,愧疚道
“好,不骗你,我们先回去。”
他说着搂住她的双肩将她扶起,不知是不是跪的有点久,闻昭只觉两腿发麻,才站起腿一软又差点跪倒下去,幸得魏镜抱住。见她身体发虚,唇色发白,魏镜心里着急,裹紧她的披袍,直接打横将她抱起,对于飞吩咐道
“去准备马车来。”
“是。”
闻昭浑身无力的躺在魏镜怀里,温暖的感觉从彼此身躯传递,她不由合上眼皮,昏睡过去,魏镜见状加快了脚步……
回到王府安顿好闻昭后魏镜去了水房,一路风尘仆仆,小事赶着大事,压的他快喘不过气,直到此刻泡在热水中闭目放空才暂得片刻松缓。水池里雾气氤氲,空气中溢着淡淡沉香味,魏镜靠着池壁,手臂搭在边缘,仰头闭目枕着黄杨木枕,半张脸覆在汗巾下,湿漉的头发尽数散开,身体在热水中舒展,这样极度放松的时刻并未持续多久,他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开始盘点起近日来这一连串的事。
他对在幽州听到的那些真相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他才是刘麟的儿子。他一遍又一遍回忆着过去,企图找出可以反驳的证据,然而过去的一切好像又都在印证着这个事实。梁皇后对他的态度,同他说过的话,以及十二岁那年那件被他打碎了缺了一只角的木雕。无论后面他学的多认真复刻的多完美都始终得不到她的原谅。当时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何只这样一件小事在她眼里却如此不可饶恕,如今倒能说的通了。他陡然记起萧贵妃薨逝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她一生向善,唯一做过的恶事便是对你……兖儿终究是她心里的一道坎。她对不住你,你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青娘的……”
原来那样早就有人同他透露了真相!
他轻扯动唇角,笑的有些苦涩。他果真只是一枚棋子,彻头彻尾的。仿佛间他想到了谭齐,再联系王习之对他说的那些话,原来他们好像都清楚的知道这件事,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他想到了蟒川,谭齐说那里是挧梁王室陵寝,他只是一个守墓人,昔日他不以为然,觉得这些都是谭齐挑拨离间之言,结合当下,那些曾经他嗤之以鼻的言语竟都是真的么?否则他的师父为何对隐室之谜遮遮掩掩支支吾吾,他所说的不得已的苦衷难道就是这些?他又想他那位高高在上,一心为民的父皇就是执子的另一方,只是无所谓黑白,他们夫妻隔着生死,以他作子,在这风云变幻的时局里较量……
他甘心吗?他难道要的很多吗?他明明只求和所爱之人远离是非无忧无虑相守度过一生而已,连这竟也是奢望?
头一次他恨不能立即抛下一切带着闻昭逃奔天涯,什么五年之约!什么天下大计!管他蛊兵刘氏!管他蟒川密室!可他终究不能……
心头起伏胸间郁滞,魏镜陡然睁开双目,扯下汗巾,用力扔在水中,发泄心中不满。
池中水汽渐渐散去,水温已不在滚烫,魏镜站起身,披上外袍走出水池,等他收拾完用过餐便直接去了寝房,闻昭还在睡着,他为她理了理被子,刚坐下于飞便出现在门口,他走过去。
“爷,宫里来人了。”
他闻言下意识皱起眉头,低声应
“嗯,我知道了。”
看了眼不远处刚被接回来哭了一路的两个丫鬟,开口想要嘱咐两句,谁知那两丫鬟竟都背过身,相互抱着小声抽泣起来。
魏镜“……”
咽回到嘴的话对于飞道
“你看着些,我去去就回。”
“是。”
……
时间流逝,天已经黑了,风停雪止,屋外雪光白茫,闻昭从梦中醒来,周身被包裹在一片暖融中,房里烧了碳火,她望着床顶,大脑还沉浸在梦里,她梦到了她的父亲,她们正过着秋节,她给他展示自己一路收集的小玩意,她爹捏着她的脸笑她说,我们昭儿都成亲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她也没有反驳他,扑进他的怀里抱紧他,不知为何,生怕一不小心他就会消失一样,她在梦里对她爹说,那昭儿就当爹一辈子的小姑娘。她爹拍着她的背,笑着哄她说她可不能一直糟蹋他这把老骨头,他还等着抱外孙……
梦中温情犹在,闻昭情不自禁对着空气喊了一声“爹”,她闭上眼想要再次续上那个梦,然而闻府荒凉破败的样子渐渐充斥脑海中,父亲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巨大的失落涌上心头,眼角不断流出泪滴,她动了动手,却发现被压住了,往床边看过去,两个脑袋挨着趴在床边,一只手抓着她的手。
闻昭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眼泪,对她们唤道
“祁姝,小兰?”
小兰动了动脑袋抬起头,惊喜
“王妃,你醒了!”
祁姝被她的声音吵醒,抬头有些迷蒙,看到闻昭后,很快清醒,她扑到闻昭怀里,哽咽
“姑娘!你没事吧?”
闻昭摸了摸她的头,小兰还握着她的手,大大的眼睛早已哭的红肿,望着她们说不出话来。
闻昭捏了捏她的手心,强打起精神
“我没事。”
小兰拍了拍祁姝的背
“王妃才刚醒你别压着她了。”
祁姝这才起身放开闻昭,揩了揩眼泪。
“姑娘,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做些吃的来。”
说着她便走了出去,闻昭从床上坐起,小兰拿了披袍给她披上,闻昭往房里看了看,问
“魏镜呢?”
小兰替她系好带子,拿了垫枕放在她腰后,一面低着头不看她回道
“王爷守了一下午,被于侍卫叫走去处理一些事了。”
怕刺激到她,小兰含糊着回道。
闻昭也没说什么应了一声。
“嗯,睡的有点久我下去走走。”
小兰连忙道
“要不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心里祈祷魏镜快些回来,正巧祁姝带着食盒过来了,她赶忙取了衣物。
“我先服侍您更衣。”
闻昭见状便也随她们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