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郁华中学特有的撞钟声告诉陆淑,如果她不以五米每秒的速度冲过学校大门,那么这个早上将会成为她三年高中以来的第一次迟到。
陆淑抢在学校大门关闭的那一刻,侧身一挤一冲,完美地挤进了学校。
门卫大爷愤怒地喊:“你哪个班的!不要命了!”
陆淑假装没听见。
她抬头看到大屏幕上的通告,红字黑底显得严肃异常。
[通告:高三一班周猗斐,王成昭……等人涉嫌打架斗殴,现给予通报处分。对周猗斐进行留校察看处分,对王成昭……]
陆淑微微眯起了眼睛,幸灾乐祸地笑了。
她进了班门,刚放下东西就感觉班里气氛怪异。陆淑抬起头环望了周围,所见之人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又迅速收了回去,议论声却一直不停。
同桌林姒姝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问道:“诶,你怎么招惹八班的人啦?”
陆淑:“啥?”
林姒姝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担忧:“刚才八班王湘宁过来说要找你出来讨个说法,说什么……你报了警,害她的两个朋友现在还在所里蹲着呢。”
陆淑听完,似笑非笑地回道:“是么?”
林姒姝惊讶道:“别介你不是真的吧?”
陆淑毫不在意地打开了书本,一边写单词一边说道:“是真的啊,她把我妹打进医院,怎么?我还不能送她们到所里蹲蹲?”
林姒姝:“好吧,你是个狠人。”
陆淑笑了笑,没有回话。
韬光养晦,忍一口气顾全大局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可是她凭什么就要忍下去?
有人在门口喊:“”陆淑,去年级主任办公室领奖学金!”
她走了出去,假装听不到或讽刺或羡慕或挖苦的字眼。
————那都与她无关。
进了办公室,迎面就撞上了年级主任训斥周猗斐的场景,陆淑有些尴尬,转身想去外面呆一会儿再进来。可没想到年级主任顺着周猗斐的视线看了过来,一看到是她,原本倒竖的眉头和蔼了起来,他笑道:“哎呀,是陆淑啊,进来进来,等一会儿啊,一会儿我就给你数钱去!”
周猗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数…数钱去……
陆淑无奈,只能硬捱着周猗斐毫不掩饰的锐利目光,在皮制沙发上坐下,听年级主任继续唠叨。
“你父母掏钱供你上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上一个好大学!猗斐啊,不是我说你,你当初以全区第一的成绩考入郁华多不容易啊!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年级主任痛心疾首,尤其是看到周猗斐笑眯眯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每回说你都以为你听进去了,结果呢!”
结果是全校通告和留校察看。陆淑心里接话。
“结果是全校通告和留校察看嘛!”
周猗斐摆了摆手,耸了耸肩。
陆淑炸毛了:我靠,他怎么听到我的心里话的!
周猗斐倚着木桌,阳光洒在他的碎发上,漾起水波似的金纹。他微抿薄唇,手握成拳凑到唇边轻咳一声:“我看不如这样吧……我反正都是要被罚去普通班的,那么,能不能调我去七班呢?我正好在七班有位学习好的朋友,我们可以互相监督学习。”
年级主任蹙眉,“你还有学习好的朋友?哪一个?”
陆淑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周猗斐朝她的方向一指,歪着头笑道:
“就是她啊,年级第一,陆淑。”
陆淑:“……”
人在沙发坐,锅从天上来。
年级主任审视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来转去,“好朋友?”
周猗斐走到了陆淑身边,笑眯眯地看着陆淑。陆淑硬着头皮应了:“是……我们是好朋友。”
年级主任:“……行吧,你收拾收拾东西就给我过去。”
周猗斐点了点头,满意地走出门去。
年级主任在他走后,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啊,这臭小子是理科班的,怎么转啊去文科班了,周猗斐,你给我回来!”
周猗斐没有回头,摆了摆手:“反正我都不会,学什么都一样!”
年级主任:“……”他是真的无语了。年级主任把钱码好后给了陆淑,道了声:“继续努力”,就放她出门。
陆淑出门,低头细细琢磨着年级主任那一句“周猗斐考过全区第一”是真还是假————她实在没有办法把那个后巷里漫不经心抽烟的少年与“全区第一”这个名号联系起来。
陆淑自己最好也只考过全区第五。
她匆匆绕过走廊,随意一瞥拐角,竟瞧见周猗斐和一群小混混在大厅里闲聊。
他倚着栏杆,闲闲地笑,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话,一时之间周围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陆淑收回视线,慢慢地上了楼。
她在心里嘲讽自己:明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可是疑问就像层层丝网,密密地将她的心罩住,在那么一瞬间生了根发了芽。
到底是因为什么,使得这个曾经品学兼优的人,变成了这样?
*
周猗斐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屏幕。
那双平日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眸微微下垂,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透出诡异的平静,他的眼神冷漠而空茫。视线明明在屏幕上,却又仿佛透过屏幕投到了虚空中的某一点上。
屏幕上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还有最新的一条短信息。
他的手指弯了弯,轻轻地点开了短信。
“打你电话也不接,说什么你也不听,你到底还想怎样?父母并不欠你什么,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斐斐。妈妈只是想让你去国外拥有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你怎么就不懂妈妈的苦心呢?
老师已经跟我通过电话了,周猗斐,你到底要混到什么时候?”
周猗斐的眉眼渐弯,恰在此时,手机上弹出了一条新消息,来自联系人“父亲”。
父亲:“别理你妈,她就是个神经病。”
周猗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靠在街边的路灯上,任由冷风拂面,吹散心中最后一点温存的暖意。可无论他怎么笑,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仰头看到居民楼里温暖的灯光,心中恶意地想道:什么家和万事兴,全tm是放屁。
只在这时,身旁却有人疑惑地叫道:“周猗斐?”
周猗斐转过头,看向路边的陆淑。
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陆淑……她现在很尴尬。
她刚刚卡着点从大门又一侧一挤出来,门卫大爷懒得再说她,索性不管。陆淑晚上又没吃什么东西,就买了小摊上的关东煮。
她把自行车停到了小区里以防被偷,谁能想到会碰上仰头45℃思考人生的校霸周猗斐。
他们目目对视了五秒,陆淑先承受不住败下阵来,她摸了摸兜,万幸地发现她还剩下一张十元钞票,于是甩下一句“等我”,就跑去小摊又买了一份,回来放到周猗斐手里,豪情万丈地说:“吃!”
周猗斐的脸上一时流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你让我吃这个?”
陆淑:“不然呢,不吃你还给我。”
周猗斐没还,他低头用一次性筷子挑起一根细面条,含糊地道:“我还没吃过小摊呢……”
陆淑没有说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夜深了,街灯的光温暖地洒在他们身上,恍若时光温柔地倾泻而下。
直到多年后,周猗斐都记得那个寒冷的夜晚里,温暖地汤面和她被汤的热汽熏地白中透粉的脸。
那种温暖,是年少时少有的温柔。
陆淑嫌站着累,索性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端着面吃。周猗斐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一起吃。
……说真的,他觉得有点儿毁形象。
陆淑却并没有想那么多,吃完了系好了盒子,用卫生纸拭过嘴后,就顺手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作业凑着路灯开写。
她头也不抬,笔尖“唰唰—”写下答案。周猗斐迟疑地问道:“你怎么……什么也不问我?”
陆淑:“什么?这个啊……”她轻轻抿起唇笑了:“那好吧,我问问你,你是因为什么大晚上的不回家,在外面闲逛?因为和父母吵架?”她心里那颗疑惑的种子开始发芽。
周猗斐吃完了,眼前递过来一张纸巾,他借过来拭过唇角,慢慢地说:“差不多吧……喂,第一。”他仰头望向苍茫夜空中明亮的星星,轻轻地问:“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陆淑一怔。
她想开玩笑,说因为被学校处分所以挨批评没什么的。可当她对上周猗斐的那双深邃的眸子时,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
这是什么意思?她茫然地想,畅谈人生么?
也许她该说她成绩好考上个好大学干什么都行。可是陆淑想,如何立足呢?
她背负着三十万的借款,医院里的父亲还在持续治疗,小妹三天两头地在外面混,乡下的养母前两天给她打电话,结结巴巴地向她借两千块钱。
从哪儿弄钱?陆淑想。
一张又一张试卷,是她挣脱现实的渴望。可考得再高又怎么样?她根本读不起大学。
陆淑想:是啊,我以什么立足呢?
她茫然地仰头望着天空,群星闪烁,仿佛伸手可摘。可她明白,那终究是镜花水月,梁上飞燕。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北风拂乱了她的刘海儿,露出她明亮的双眼,她笑了,打破沉默:“梦想。”
凉风乍起,吹乱了他的视野。
周猗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闷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是现实的,你怎么这么的……”
不现实呢?
陆淑抱紧双腿,淡淡地道:“我很现实——周猗斐,人不只要吃饭睡觉享受……那样地活着,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也许……算了。”
她站了起来,微扬下巴,负手道:“我这一生,可能永远都会在底层挣扎,可是周猗斐,那又怎样?我手上的钱干干净净,我做事无愧于心,我至少拼搏过,我经济独立不依靠任何人,我有梦想,我在努力。哪怕努力没有用,可我活得光彩。
你明白吗?”
周猗斐看着陆淑平静而倨傲的模样,喉头动了动,却只干涩地发出一个音:“你——”
陆淑看着他,一语双关:“我不会坐以待毙,不会醉生梦思,不会以自身作为筹码进行反抗或者挣扎。暂时的逃避只会加重问题,从云端落入泥土——在泥土中苟延残喘,怎么可能会舒服呢?”
陆淑不知道为什么周猗斐会从当初的“好学生”变成这样。她用功惯了,一看他们这样的人就忍不住想说上两句。
——为什么呢?
周猗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平静地近乎冷漠:“你懂什么——”
“是,我什么也不懂,可是周猗斐,”她飞快地接上,道:
“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