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听南随在马和身后向楼船最高一层行去,这还是她第一次到楼船上层,徐徐江风吹的她精神一振。只见这第三层与前两层又是不同,虽然木料颜色一致,但刻画的不再是香艳旖旎的花草人物,而尽是高山流水、大江奔涌一类的开阔画面,配着眼前的壮丽江景,别有一番韵味。船舱窗户上糊了极好的霞影纱,远远看去犹如大江日出时分烟雾朦胧的景致,在霞影纱后另有珠链垂下,使人走的近了,也看不清仓中情形。
只见马和走到舱门前,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夫人”,内里一把充满磁性的清越嗓音响起:“是霜姑娘到了吗?快请进来……”马和打起纱幔,欧阳听南侧身跨入仓中,伴着鼻端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只见室内宽敞明亮,陈设并没什么金玉辉煌之属,可桌椅柜几竟都是上好的小叶紫檀,窗前珠帘是整挂打磨细致的白水晶。装饰摆设只是几件瓷瓶、笔洗,但胎色天青,柔润细腻,满布冰裂,俱都是上好的宋汝窑,显示出屋子主人品位非凡。舱壁上挂着几幅山水,一时不及辨认是谁的手笔。
这一屋子陈设用现代流行的语言来说,真是“简约而不简单”所费何止万金,饶是以欧阳听南阅宝无数的眼力,也在心中暗喝一声彩,越发肯定这“夫人”绝不是寻常江湖艺人。
此时,只见厅后那座金丝楠雕云龙纹嵌蜀绣山水屏风后转出一位丽人,青丝半挽,只簪了一支通体碧绿荧光透亮的翡翠簪子,别无饰物。不过簪头上那一枚明珠,直有龙眼大小,移步生辉。一身淡鹅黄月华裙,只在裙摆处绣了几支桃花点缀,显得整个人清丽高贵。
两人见礼分宾主坐下,只见这夫人轻轻拉了一下舱壁边一根细绳,含笑到:“姑娘想必离乡有一段日子,定是非常思念家乡的味道,我这里出行在外,没有别的好东西款待,只是前段日子得了几饼二十年的普茶,喝着倒也罢了,请姑娘尝尝。”说话间只见蝶儿手托一方小几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小丫头,低着头拎着个精巧的红泥小火炉,两人将一应茶具、火炉放下,又将一个青花瓷瓮放在桌旁,表情凝肃不发一语,等一切布置停当方倒退着退出房去,以蝶儿如此活泼的性格,竟都没有敢对欧阳听南看上一眼。
欧阳听南不禁感叹:“夫人这里好严的规矩。”这夫人却未语先笑:“别夫人前夫人后的,到显得咱们生分了,就冲宝儿与霜当家的交情,咱们就是自家人,现下也没别人,你就叫我冰婳吧。”欧阳听南不禁对着马和抿嘴一笑,仿佛在说,“原来你小名是宝儿,真有趣”,马和只当没看见,低头烧水烹茶。
欧阳听南也不介意,只对冰婳夫人说到:“我叫听南……欧阳听南……最后能不能姓霜,到也真不好说。”冰婳夫人闻言,只是微微一愕,借着整理鬓发遮掩过去,竟然并不追问,欧阳听南不由得对她的涵养又佩服了几分,此时才细细打量起对方容貌。
她略显丰腴,肤如凝脂,看起来只像二十几岁,但一双黑眸透出饱经世事的练达沉稳,鬓发掩盖的眼角已有几道细纹,使得欧阳听南知道对方真实年纪应当已过四十。细看五官,各自并不如何出色,但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和谐自然,特别愿意亲近信任的感觉。要说最突出的,倒是她的一双手,白皙纤长竟然有一种半透明的玉质质感,欧阳听南知道,她的毕生功力怕都凝聚在双手之上。
只听冰婳夫人岔开话题,指着青花瓷瓮说:“多有人喜欢用梅花上的雪水,或者竹叶上的雨水烹茶,我却觉得琐碎,前些天路过乐山,见一处无名山泉水芳醇甘冽,于是存了几瓮,听南尝尝,可还好。”
此刻马和已经把茶叶洗了两遍,第三遍出茶,汤色深红明亮,欧阳听南端起紫砂茶杯,先在鼻端闻了闻,然后慢饮一口,回味悠长绵密:“这茶陈香浓郁,入口甘甜绵软,爽滑醇厚,只怕是古树茶。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喝过这样的好茶了,不过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把一粒珠,绝无法把茶味托的那么足。冰婳姐姐果然是懂茶之人。”
冰婳夫人闻言,自是喜动颜色,眉目间仿佛又像放下了什么心事:“说起这壶,我也是前年到金沙寺,一位方外朋友赠与我的,他平生也没什么嗜好,就喜欢摆弄这紫砂壶,虽然不是什么名品,难得的是这份心意,既然听南妹妹喜欢,就转赠与你吧。”
欧阳听南自幼经受严苛训练,被誉为现代读心术的微表情研究就是极其重要的一课,现下当然不会放过冰婳夫人的各种表情变化,她这是经由喝茶考教自己的来历。
滇南霜家是自秦汉就深耕江湖的望族,虽然低调神秘,但世家大族的见识是家传的,与一般江湖客自是不同。要知道冰婳夫人所说的普茶,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普洱茶,只是当时还没有这个名字。明朝初年,普洱茶并不如何扬名于世,只在南疆、藏区等地流行,虽有进贡,也多为新制生普,这二十多年的熟普现代人自然认识,可放在那个时候,当是少之又少,知者寥寥。可因为产地就在云南,霜家的人要是不认识,也说不过去。一试之下,她便又再去了几分疑心。可知此人行事稳重仔细。
再说欧阳听南,听说冰婳夫人要将一粒珠紫砂壶相赠,连忙推辞,心想,看这壶质地手法,再听那金沙寺的出处,多半是明代第一制壶名家金沙寺僧的手笔,现在他自是名不见经传,到未来那可是无价之宝。自己朝不保夕,连个立足之地也无,带把壶在身边算怎么回事。冰婳夫人见她执意不收到也不坚持,一时间两人竟只是默默喝茶。
欧阳听南知道对方还是想盘盘自己的底,虽然他们自称和霜家是故旧,但自己的出现毕竟属于来路不明,且装束怪异,言行举止难免给人格格不入的感觉,还好霜家历来神秘,又以奇毒怪蛊闻名,对方倒也不愿造次。现在那么客气,多半是有招揽的意思。可自己和霜家未来的关系走向还不好说,最好是先来个恩义两清,免得未来彼此拖累。打定主意,欧阳听南决定还是直话直说。
“冰婳姐姐和马先生的救命之恩我心里感激,但已是身无长物,只得借姐姐的茶,以茶代酒,谢过两位。”当下三人各饮一杯,欧阳听南续道:“马先生说,霜家的人会在重庆府等我,但眼下,恕我直言,想要平安到达重庆府只怕绝非易事。”
听得欧阳听南如此说,冰婳夫人放下茶杯郑重道:“这个听南无需担忧,凭我们依琴雅集在江湖中的名声,你还信不过吗?好歹护你周全,放心就是。”
这回轮到欧阳听南有些尴尬,“不瞒姐姐,我……其实对现在江湖之事并不了解,也可能是因为遭逢变故记忆受损,总之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刚才我还是第一次从马先生口中听到依琴雅集的名字。”
冰婳夫人与马和对望一眼,都有一种原来如此的神情。
欧阳听南接着续道:“虽然我对姐姐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对头是谁一无所知,但也愿意尽我所能与姐姐共御外敌,并非我不相信姐姐实力,诚如姐姐所说,依琴雅集在江湖中字号响亮,对方依然敢捻虎须,无非几个理由,第一,姐姐此行所谋之事与他们有重大利益冲突,所以不得不动手。二,凭借大江之险,设置陷阱相对容易,值得冒险一搏。第三,姐姐孤舟前行,目标明显,救援有限,此时正是千载良机。第四,当然是自恃实力雄厚,有把握一举成功。从我连日观察所见,我们的行程一直在对方牢牢监视之下,他们通讯网络密集,训练有素,实力不俗。在对方来说,自认为占尽天时地利,所以不来则已,来者不善,肯定是要用雷霆手段毕其功于一役。若是人人如马先生一般的身手,全身而退怕也不难,可要想全船人安然无恙,着实不易。如此想来,胜负当在五五之数。我如今武功尽失,也帮不了姐姐什么大忙,但那奇袭暗算的场面我曾经历过一些,也略微懂得一些机关布置,愿意助姐姐一臂之力!”
冰婳夫人看这欧阳听南,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是世家的小姐,料来就算有些家传武学,毕竟年纪太轻,又不曾在江湖历练,也不会有多么高明。可眼下却见她侃侃而谈,条理分明,见识通透,说的是兵凶战危,神情却云淡风轻,十分笃定,越发觉得她大不简单,结交之心便又迫切了几分。她哪里知道,欧阳听南这二十多年的经历,比之寻常人一生都要坎坷奇诡,年纪轻轻就掌握数万人的大企业杀伐决断屡败强敌,又怎么会把这古代江湖暗算的伎俩放在心上。
冰婳夫人闻言轻轻握住欧阳听南的手:“听妹妹言谈果然是大家之风,既然如此说,少不得要劳烦妹妹……”说着对马和微一示意。马和随即起身,从一个矮柜的匣子里取出一卷丝帛画卷之类的东西,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幅中原舆图,山川水脉,州城县名无不齐备。
原来这依琴雅集建于元末本是做那灯红酒绿的勾栏生意,因为本家姑娘特别貌美多才,在江湖中便渐渐有了名声,接连在几个大省都有分支生意。但当时元政府残暴成性,盘剥太盛,苛捐杂税暂且不说,与那反元的义军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多有本家姑娘被强抢到军中,充作军妓,说起那前任掌事也是个奇人,一方面已看出天象将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全自身以图将来,便暗中资助几股义军,其中来往最密切者便是郭子兴的红巾军。
说到这一节,马和与冰婳夫人自是一语带过,但是欧阳听南已是心中雪亮,她熟读历史,自然知道这郭子兴就是当今皇上朱元璋的岳丈大人,不用说,那时候依琴雅集的掌事已经与未来皇上建立了交情,于是当大明王朝建立之时,依琴雅集便成为有功于社稷的江湖势力受到扶持,短短十余年不但保住了生意,更将规模扩充到以前的数倍。当然随着战后民生经济的复苏,人们生活的安定,这门生意厚利的吸引,也有了不少后起之秀,其中最冒尖儿的就是香风堂和玲珑梵宫。
三家可谓各擅胜场,依琴雅集走才女路线,旗下姑娘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培养起一批卖艺不卖身的绝色,排演些绝美歌舞节目,经常全国巡演,在官员士绅中颇受追捧,有些姑娘更成为当时明星一般的人物,引得风流才子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听上一曲。
而玲珑梵宫听名字就是充满异域风情,旗下专门搜罗那美艳的西域胡姬,吃的是西域美食,演的是热情似火的西域舞蹈,什么弄蛇、喷火、飞刀、无骨美人等奇巧演出看得人眼花缭乱,再加上胡姬们胸大腿长,格外引人,自然也是客似云来。
相比之下,同业中,都非常不齿香风堂,却又奈何他不得。他们专走那香艳路子,旗下不止有美艳女子,更有不少清秀男子满足客人的龙阳之好。论表演都是荷枪实弹的房中之事,各种奇特的、高难度的房中术都搬到那明面上。为了给客人助兴,什么虎鞭、鹿血、房中的汤药,都是流水价伺候。每间分馆也都另辟密室,备有鞭子、镣铐、红烛、铁架……直如刑室一般,专门满足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也算得上当时最专业的性工作者了。最受欢迎的,还有那三五不时安排的重口味集体行事的宴会,一时间成为登徒浪子眼中的圣地。
依琴雅集此次出行,主要是到云南沐王府贺寿,皇上早前刚晋封沐英沐老公爷黔国公,世镇云南。那是极大的荣耀,这次六十整寿便重金邀请依琴雅集演足了一个月,十分轰动,引得周边贵州,广西的士绅名流纷纷前往观看。现下则是要赶回应天,参加两月之后的“百花大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全国所有有规模的文艺团体云集京城较艺,明里是要挣一个御前献艺的机会,暗里则是因为朝廷要进一步收紧对百业的管理,各行均会选出会首协理诸事。
说起来依琴雅集、玲珑梵宫等从事的都是娱乐事业,最是需要官府的照拂,那时候不管黑道白道各类谈判、密议,迎来送往都是到这些风月场所,最容易藏污纳垢招惹官非,有时候两方火拼也难免殃及池鱼,没有官府照拂当真是寸步难行。拿下会首就相当于有了护身金符,另有许多好处,一时也说不完。
这些前因后果,写来洋洋洒洒,但冰婳、马和说来多有简略,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位姑娘是真正意义上的“博古通今”,凡有一点蜘丝马迹,不消一刻便前后贯通,豁然而悟。
而此刻欧阳听南心中也不禁为眼前两人捏一把汗,这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绝对可以列入史上最不好伺候皇帝前三名(当然皇帝老儿都是极端不好伺候,古今如一,然朱元璋同志尤甚),他是著名劳模外加“管的宽”,明朝初年,恢复唐服汉统,你从事什么职业,穿什么衣服,能有什么花口,不能有什么颜色,你子孙后代做什么,皇子王孙后代工不工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他老人家都要一一过问一一打算,必要定出个章程来。这种情况下,真的当了会首未必是幸事……当然这些事情欧阳听南不会和他们明言,只是心中想过便罢了。
简单介绍了此行的目的,马和就指点舆图与两人商议攻守之势。都将目光投到了一个叫“老虎滩”地方。恰在此时,一个小婢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快到门前时被自己的裙子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冰婳夫人满脸不悦:“是天要塌了吗?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那小婢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强忍着泪呼到:“夫人恕罪,只是……太可怕了……那船底……哎呀,船工阿福,忽然死了……眼耳口鼻都是黑血呢!夫人、先生快去看看吧……”三人闻言也是一惊,忙向底仓赶去。
只见小蝶等几个有头脸的大丫头,已经吩咐船上诸人按照男女、位分,关在了各自仓房,没有召唤不得出来,另拨了精明干练可信的几个老妈子清点各房可有金银财务损失,以防是有贼人混上来图财害命,那尸身暂就由得他停在底仓,用白色幔子围了,不许人靠近,最先发现尸身的几个船工,另拘了一处,嘴里塞上麻核捆了,以防对别人乱说,只等着冰婳夫人和马和发落处置。
欧阳听南看到刚刚事发,底下人就能慌而不乱,处置的有条有理,那小丫头估计也是偶尔看见一眼尸体,太过可怖,才吓的慌了手脚,如此越发将冰婳夫人高看了几分,明明是一群江湖艺人,竟然也被调教的似军队一般,这依琴雅集大不简单啊!
三人为了防止万一,都用婢女送上的丝帕蒙了口鼻,掀起幔子进入底仓查看,只见这仓房十分局促狭小,只开了几个瞭望口似的小方格,平时做窗通风,必要时则可以从这里向外放箭,为了照明,这里只有一盏满是污渍的油灯,现下则是多加了几个灯笼,把个仓房照的只如白昼:一个木桌,几条长凳,剩下就是够睡三个人的通铺,别无他物。
那尸体就倒在通铺之下,全身做扭曲痉挛状,五官都有黑血渗出,面目如生,双眼突出,仿佛还保留着死前内心的恐惧,显得十分狰狞,脖子上的青筋兀自鼓的老高。欧阳听南见状先是眉头紧锁,还没等马和他们反应过来,就借了小蝶的一只银簪俯下身去挑开船工衣服周身查看,尤其仔细观察了他的私处。让那冰婳夫人和马和看的瞠目结舌呆在当地。直看了一盏茶光景,她才站起身来:“我们先报官,然后必须连夜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