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听南没有在叙述中加入任何自己的判断，只是原原本本说出了自己的所见所闻，现场三人听完都静默无声。这其中的事情实在牵涉太大，有谋害太子，也有家族千年来的隐秘，简直匪夷所思。

最终还是霜凌云打破僵局：“此事，要分几块来行动，首先听南还是要和晁云一起，把那老道的样貌画下来，我们飞鸽传书，让各地分坛，尤其是云南那边留意他的行踪，打探来历。一个同样延续千年，既通晓蛊毒之学，又与罗娑坨利这样的得冷国皇族颇为亲近，甚至可以长时间潜伏中原的教派，竟然无人知道其来历，实在是太多匪夷所思。更何况他们似乎与我霜家渊源颇深，甚至有些仇深似海的意思，我们必须早做防备。”

众人点头，霜凌云喝了口茶，接着道：“我与南絮稍后就启程，这件事要尽快告知各位长老，说不定他们那里还有一些线索。接下来就是这些人对太子的企图了。按理说，这个事情，本也轮不到我们插手。谁来执掌天下，也不是江湖人能够过问的……”

“但现在太子不能有事！”霜听南说得斩钉截铁，因为大明与北元的纠葛还没有解决，正是用兵用人之际，此时要是出了这种乱子，北元再趁机打回中原，又是多少生灵涂炭。整个历史的走向都会转变。

霜听南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激动了，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我武林中人，虽不敢说什么心系天下，但也不能明知天下浩劫将起，而置身事外。如今国家外患不清，我们和北元早晚要有一战，如今战事将起，怎可变生肘腋。若再被蒙人打回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霜凌云默默点头：“那依你看此事如何处理？”

霜听南道：“为今之计，只得想好一个说辞，解释我们的消息来源，然后将此事交由四爷处理。”霜听南知道此时，朱棣还没有生出要上位的决心呢，那些都是打完蒙古人之后的事情了。她想了想又道：“我看那老道语气颇为笃定，而蛊毒之学千变万化，若要解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万全的把握。依我看，这件事还是两手准备，若我可以解蛊，那就我一人出面即可，若是我也没有把握解，可能还要求助教中长老，但大当家不宜出面，就算长老们，也是介入的人越少越好。最好由他们指导我即可。始终，霜家暴露的越多，未来越危险，如果只是局限在一二人知情，那霜家就还不算涉入太深。”

时间实在是太仓促了，已经容不得霜家人在细细谋划，只有先这样安排。如今夜禁，霜凌云和霜南絮只有天亮后才能出城，霜听南便飞奔去找霜晁云，将她直接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简单说了说这事。霜晁云也唬了一跳，赶紧披衣起来，也不叫丫鬟伺候，霜听南磨墨，霜晁云执笔，天亮之前，霜听南见过的三人的画像俱都齐备。霜晁云自去安排追踪打探之事。霜听南也顾不上休息，趁沐浴的时候闭目打坐，行功片刻，简单地挽了个高髻，换上一身男装和霜子羡一道，向依琴雅集赶去。

清晨的依琴雅集正是最安静的时候，但门口依然有小厮守着，大掌柜也还没有歇下，都是为了伺候那些宿醉醒来要离去的客人们。守门的小厮远远看见霜家二人便机灵地去里面通报了，大掌柜亲自出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只坐了半盏茶时分，冰婳夫人便笑盈盈地疾步走来。虽说是未施脂粉，衣裙也是半新不旧的家常挑线裙子，但半点未见憔悴，当真是保养得法。

霜听南也不拐弯抹角，对冰婳夫人道：“姐姐，近日我们收到些消息，与四爷有关系，不知姐姐可能从中为我们安排，与四爷见上一见。”

冰婳夫人自是知道其中利害，凡是涉及四爷的事情，从不多问，是以笑道：“妹妹，我这真是瞌睡遇上枕头了，正想着要去寻你，你到先找来了，你说就那么巧，四爷昨晚递了信儿来，也让我去邀你呢！”

“四爷要见我？”霜听南愕然，难道他也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成？霜听南与霜子羡对望一眼，不动声色道：“不知四爷又是为何要见我？”

……

这是一个午后的聚会，霜听南很讶异四爷竟然会有所谓下午茶时间。为了不想霜家牵连的太深，商量之后，霜听南只身去了四爷府上，霜子羡则留在府外街边的一间茶楼接应。

此时，四爷早已封了燕王，燕王府在北平，应天的府邸是他当年做皇子时的旧居，因当时国内战事频繁，所以从外面看去修建的十分寻常，若和十七皇子比，那简直可以说得上朴素。

当然院子里面还是比较精巧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书房四周假山嶙峋，荷塘清秀，翠竹藤萝之属郁郁葱葱，廊下鹦鹉红红绿绿，俱都十分乖巧，只在架子上扑腾两下，毫不聒噪。霜听南一路行来，只觉得暑气全消，只不过心中有事是以表情有些紧绷。

快接近书房时，忽然从内里传出一阵粗豪的笑声，夹杂着几人开玩笑似的喝骂，霜听南愣了一下，看来这聚会的人真是不少。不过想想也是，以四爷身份确实没有什么单独见霜家人的必要，那么找她到底又为何事？自己又应该怎么让四爷相信自己呢？

正琢磨着，来到书房门口，没等她看清楚内里形势，就听一阵舒朗笑声：“呵呵，是听南小友到了，快快快，这边坐！”四爷倒是没什么架子，霜听南寻声望去，见他虽面色如常，但显然已是喝了几杯，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

既来之则安之，见此情景，霜听南干脆放开先前的心事，拿出那交际应酬的本事，施施然跨进内堂。

看这书房便知四爷心性，内里所有的隔断全部打通，就是空空阔阔一大间屋子，倒也有些古玩字画，经史子集，文房四宝，但更显眼的却是那些刀枪剑戟，书案之旁还有一个衣架，挂了全套的宝甲，金光灿然，细节考究，而且隐隐透出一股杀伐凌冽之意，霜听南甚至闻到一丝血腥气，可见真是上过战场的。

当然这些东西并不能让霜听南的心情有丝毫波动，她向众人团团一礼，便端端正正坐到了此前四爷指着的位置，顺便默默打量厅中众人。在四爷之下首先是四个腰背笔直的汉子，一看就是行伍之人，尤其其中一位方面广额，相貌堂堂，但是眼神桀骜，对着霜听南不像别人是饶有兴味的样子，他则显得有些轻慢。除了这四人，还有一个，挺意外的，是个和尚，也就五十许人，一把黑须打理的极好，眼睛精光内敛，显然是个心里有事儿的人，关键是，这人总让霜听南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她此前一定见过此人，但是是在哪儿呢？

没等她想明白，小厮便将一个酒壶一个酒杯，放在了霜听南身边的小桌上。四爷笑眯眯对众人道：“这位听南小友，你们别看她年纪小，又是……女流之辈，但对天下大事，行军用兵都是很有见地的，更难得，十分懂得品酒，倒是与我相投。”

说完也不等众人说话，又与霜听南介绍厅中诸人，别人倒还罢了，当听到那桀骜汉子，就是蓝玉的时候，霜听南打扇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真是心情复杂。眼前这人在历史上可是大大有名，他是明朝第一先锋猛将常遇春的侄子。也是未来将要真正灭掉北元的人，更是命运波折，让整个天下唏嘘的名将。此时他还不是大将军，但已然有了那份属于大将军的傲气。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助他成为战神，也在某种程度上为他埋下了祸根。想到此节，霜听南心中对于他刚刚那种轻慢态度带来的不快，瞬间便消散了。

而紧接着，那让人眼熟的和尚也让霜听南的心漏跳了一拍，因为四爷说，他是道衍大师。什么？黑衣宰相姚广孝？这位可太有名了，某种程度上，朱棣造反都是他给撺掇的。霜听南那声久仰久仰可真是发自肺腑，而且她张嘴就想说，大师好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可还没问出口呢，只听那道衍大师道：“重庆一别，小施主别来无恙否？”

“啊！”这一句话，就像当头一棒，霜听南一下就记起来了，他就是她们离开重庆前一天，在“红灯区”山上为他算命，却又神秘消失的那个人。霜听南嘴张的可以塞下鸡蛋了：“是您啊，怎么比在重庆时候，您像是又年轻了不少，您这是逆生长啊！”

“怎么，你们以前见过？”四爷来了兴致。

道衍和尚道：“曾经在重庆得遇过一次，当时我为这位小施主，还算过一卦！”

“哦，竟有此事，是不是算姻缘啊？”这语带暧昧的话语，当即让在座的男人们哄堂大笑起来，看着霜听南的眼神更加意味难明。霜听南知道，这些男人不过在想，四爷怕是看上自己了。她也不以为意，女人在职场受到这种歧视和恶意的揣测，由来已久，古今都一样。但只要是有本事的人，总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此时只听道衍和尚道：“非也非也，只算姻缘之类那才是小瞧了听南姑娘，她可是有大命格的奇女子。”说完便笑眯眯地望着四爷。

大命格三个字一出，厅里气氛一凝，在这些大男子主义严重的军人面前，说一个女子大命格，他们心里自然不会舒服。但是碍于四爷，他们又不能公然嗤之以鼻。这就有些尴尬了。

霜听南深知，打破尴尬的最好办法，就是转移话题，是以，她自己执壶斟酒，端起杯道：“今天我就是在座诸位的晚辈，却到的最晚，应当自罚一杯。”说着将那金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谁知入口她就吃了今天的第三惊，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