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瞬间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个不休。
如赵大龙这种想法的人,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持反对意见。
也没办法不反对。
好多人话都说不利索,腿肚子在打颤,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此刻正在密谋造反一样。
“好了,都安静。”
这时,始终冷眼旁观的赵福民,终于站起身。
“今天叫你们过来,不是跟你们商量的,而是……必须干!”
“老支书,绝对不行啊……”
有几名干部差点没急哭。
“为什么不行,前头山一直穷下去,就行?”
赵福民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所有人一跳。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啥、害怕啥,放心,这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们只是必须配合我,出了事我一个人负责,还轮不到你们来受罚。”
干部们还未有所表示,郭永坤已是满脸苦笑。
事情原本不是这样计划的,下午他和赵福民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想法,也建议他按小岗村的那个法子来,党员和干部集体宣誓摁红手印,大家绑在一条绳子上,从此荣辱与共。
但他不干,非要将风险一个人全兜了。
郭永坤扭捏不过,也就随他了,反正他心里很清楚,并不会出事,只是这样干,无疑就少了几分凝集力。
“那咋行,要干就一起干,咋能让老支书一个人担风险?这事我不同意!”
大龙哥终究是大龙哥,好男儿真性情,二话不说,就开始歪歪扭扭写起责任书。
“大龙,没必要……”
“老支书,这事你别管,我自愿的。”
赵大龙不管不顾,写好责任书后,率先签上大名,然后将那支公社奖的英雄牌钢笔,往桌上一放,眼神扫视过其他人,道:“这事是对是错,我不晓得,但我知道这样干后,咱们粮食的产量铁定会增产不少,既然这样,我认为那就值得干、值得冒险!你们自己掂量下,大家是一个集体,要干就一起。”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几名平时跟他走得近的年轻干部,咬咬牙后,达成共识。
纷纷起身,在责任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有两个不识字的更干脆,印泥都懒得找,直接手指头咬破,摁下一个鲜红的血指印。
赵福民看了看他们,要说心里没点感激,那绝对是假的。
不都说法不责众嘛,人多点,将风险均摊一下,真出了问题,也会安全不少。
他同样走上前,将自己的名字签下。
见此,另外一些人的血性,也被激起,挨个起身……
约莫十分钟后,那份赵大龙手写的责任书上,已经留下18个印记。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便全聚焦到最后那一人身上——副支书兼革委主任赵利勇。
“支书,事我照做,但能不能不签名,你知道的,我那大舅哥在公社做二把手,要是因为这事牵连到他……”
“我没强迫你们任何人签字。”
听赵福民这么一说,赵利勇算是长出口气。
“永坤,继续吧。”赵福民吩咐。
“我已经和老支书商量过,明天就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直接将田分下去,具体的实施方案,今晚我会连夜梳理出来。不过,在这我要强调一点……此事必须严格保密!”
郭永坤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扫视过众人后,才继续说,“大家都清楚,这事跟当前的政策肯定是不合的,之所以要保密,是担心计划还未落实到位,就被上面叫停,那就是白忙活一场。
“所以在没做出成绩之前,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我的意思是,最好能由大龙哥负责,直接……封村!除本大队社员外,禁止一切外来人口进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而等我们干出成绩来、粮食丰收后,那到底是对是错,相信组织和人民,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判。”
郭永坤一席话说完后,赵大龙当即拍板表示没问题,保证从明天开始,一只外来的苍蝇都甭想飞进前头山。
“而且不光要防外,也要……防内啊!”
这时,赵福民突然开口,双眼微微眯起,视线落到某人身上。
“支书,你这……啥意思?”赵利勇愠怒道。
“没啥意思。”
赵福民表情平静,淡淡道:“利勇,接下来的这几月,你就别出大队了,也不用再跟其他人接触,就待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吧。”
赵利勇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这摆明的是要关他禁闭啊!
而郭永坤却笑了,就说阴险狡诈于赵福民,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
要是没人签名就不说,现在19人签了18个名,剩下那个,还跑得掉?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根本无需赵福民吩咐,赵大龙已经喊来俩民兵,将破口大骂的赵利勇给押走了。
这就是赵福民在前头山的权威!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临散会时,郭永坤讨来了那张拥有十二个签名,以及六个血指印的责任书。
他是此事的倡导者与见证者,赵福民也乐意将责任书交由他来保管。
而对于郭永坤来说,这可不是什么责任书,实乃……无价之宝啊!
因为它承载着一段不可磨灭的历史,对整个国家都具有深远影响!
……
天依然那么热,烘烤得人们的身体无法支撑,就想躲在阴凉的地方永远不出来才好。
但在前头山,社员们却突然发现,其实这毒辣的太阳也并非无法忍受,因为他们每个人心里……
现在都像灌了冰一样透心凉!
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再没什么言语,能比这句话带给他们的冲击大。
而且大队上显然不是随便说说,是真把所有田地都给分了,按照人头,每人分到五分八厘。
若是一家有十口人,也就是五亩八分,而接下来在这些田地里种出来的粮食,在确保国家上交,以及向大队缴纳一定“租金”后,余下的,全是他们自己的。
任凭处置!
他们想吃就吃,想换就换,想放在家里喂老鼠……
也可以!
再没人会管着他们,没有以往的计划分配,自己种出的粮食大头归自己……
简直不要太爽!
社员大会还没开完,整个前头山就陷入一阵疯狂之中,所有社员都像打了鸡血样,表情夸张,内心震撼,激动到忘乎所以。
哦不对,倒还有一户人家,并非如此,此刻由民兵把守羁押在家,一家老小唉声叹气,听着外面传来的欢呼声,如丧考妣。
“这个郭永坤,是想将大家都害死呀!”
“是啊,老支书被他灌了迷汤药,竟然也跟着胡闹!”
“不行,利勇,这事必须马上通知我哥,让他出面制止,不然还得了?”
“我也想啊,但你说得轻巧,咋通知,咱们现在连门都出不了!”
一家人又陷入沉默,显得痛心疾首。
“算了,反正那田地咱们家肯定不拿,也不参入,看他们最后怎么收场!”
“对,这些人也活该吃亏上当,连好话孬话都听不进!”
“我看赵福民这次是铁定要蹲号子的,利勇,你做的对,咱不能跟着他们胡闹,等赵福民进去后,大队一把手的位置就是你的!”
老话说得好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果然是一只鼻孔出气。
他们现在就窝在家里,掰着指头数着天,等着看事情败露后,上面处罚下来,前头山大洗牌。
事情会如他们所愿吗?
社员大会的第二天,当有些还泛着迷糊的社员,早起一看,发现以往负责分工的小队长没有出现,记工员也不知去了哪,就连大喇叭都没响时,终于意识到……
大队这次是玩真的,半点不开玩笑,对他们不管不顾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就算现在回房继续睡觉,都不会有人理会。
可想起那句“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谁又睡得着啊?
是人就有私心。
以前大集体时,在政策的束缚下,这种私心一定程度上被压缩至虚无,但现在包产到户后,如同触底反弹般,大家的私心瞬间膨胀,根本无法抑制……
而私心,本质上是一种天性,并无好坏之份,就像父母的爱,那也是一种私心。
只要妥善利用,未尝不能化作一种动力。
这就是联产责任承包制得以成功的关键。
农民有了目标,有了盼头,有了希望……
是的,希望,这比什么都重要。
“今天咱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挑水!”
也不知道多少家庭,一家之主宣布了这样一个任务。
“所有人都去,死都要把田浸透了,把秧苗插下去!”
于是,前头山出现了一抹壮丽的景观,几乎所有社员,以家为单位,男女老少集体出发,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拿着扁担、拎着水桶……有些人家还将拖粪的独轮车利用上,浩浩荡荡奔赴清溪河。
不是慢慢悠悠地,而是三步做两步、急行军,与农时展开了一场赛跑!
大队部的小操场上,眺望着村口黄土路上的景象,赵福民喟然长叹,泪流满面。
“永坤哪,这法子……果真好使。”
郭永坤笑着点头。
“我们前头山,要富起来了!”
闻言,旁边的17名大队干部,同样泪如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