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坤端起搪瓷缸,抿了口泛着清香、些微苦涩的菊花茶后,沉吟道:“能放吗?”
林红道没有抬头,正给手腕上的一块进口东方双狮牌机械表上发条,慢悠悠搭着话,“怎么放?”
“无罪释放。”
“呵!”林红道抬起头来,没好气瞥了他一眼,“永坤,你是不是以为国家法律都是为你服务的?”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兄弟有本事,应该会帮这个忙。”
林红道微微一怔,又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淡淡道:“我帮不了。”
郭永坤哦了一声,不再多言,站起身来。
“我特么真帮不了,人是大队长亲自抓回来的,我一个中队长,去放他的人?”
郭永坤脚步顿住,扭过头来,蹙眉问,“就一点办法没有?”
“除非……我犯纪律。”
“什么样的纪律?”
“违背入队宣言的纪律。”
郭永坤苦笑,他显然低估了林红道对这份工作的忠诚,这他娘的有区别吗,我过来找你帮忙,你只要帮了,无论怎样都违反了纪律。
“那……还是算了吧,我再想想其他办法。”他思忖少许后,这样说。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好用自己想象的无所谓,去践踏别人的忠诚、甚至是荣誉。
正准备告辞离开,哪知林红道又说,“不过,你今天如果是来求我帮忙的,我……愿意犯这个纪律。”
求?
郭永坤深深看了他一眼,问,“这比你的工作乃至忠诚都重要?”
“没错!”
林红道缓缓起身,目视着他,正色道:“我虽然很在乎这份工作,但并非不能割舍,我真正无法割舍的是什么,你很清楚。
“永坤,我要向她证明,我林红道不比你差,在她心中如此完美的郭永坤,有天同样会求我林红道帮忙。这,难道还不重要?”
你怕是魔怔了吧!
郭永坤蹙眉说,“红道,你为什么就听不进我的话,我真没想跟你争什么,好,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娶周静。这样总行了吧?”
“但她想嫁给你。”
“……”
老子日了条狗!
这特么也赖我?
“所以,你今天是来求我帮忙的吗?”
唉……
郭永坤不禁暗叹口气,望着眼前这张如此熟悉的脸,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爱情,真能让人疯狂到连性格都扭曲吗?
他此刻想的,不是说一个“求”字会有多么憋屈,或尴尬,而是替对方感到可悲。
爱上一个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人,那是种什么感觉?
说真话,两辈子他都未曾体验过。
罢了,就兑现当初的那个诺言吧,满足你一回。
想着,点点头道:“没错,我确实是来求你帮忙的。”
林红道笑了,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略薄的嘴唇拉成两道红线,无声地狂笑。
你开心就好。
郭永坤心里没有半点愤怒的感觉,有的……只是怜悯。
一刻钟后,在林红道的带领下,俩人来到稽查大队的羁押房。
他穿一双黑色大头皮鞋,踱步走在空旷的廊道中时,发出一阵哒哒声,引起了羁押人员的注意,但他们不敢喧哗,只是隔着铁栅栏静静观望着。
从那一张张油腻消瘦的脸颊上、那一对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郭永坤读懂了两个字——渴望!
渴望改革的春风吹满大地,渴望那位老人,能尽早在南海边写下诗篇。
“林队。”俩人走到廊道尽头,一名值班人员笑着打招呼。
“嗯。”林红道点头道:“小黄,把9号房开一下,我进去问几句话,你先去休息会儿吧,这里有我。”
“好的,那就辛苦林队了。”
小黄丝毫不敢怠慢,麻利掏出钥匙打开铁闸门,转身离开时,眼神还在郭永坤身上逗留了几秒。
“小坤?”
四目相对,郭永年其实早就注意到来人,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哟,小坤,你在这里面还有路子啊?”
木板床上,坐着一个白净壮实的青年人,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顶着一头当下还不多见的鸟巢卷发。
此人就是铁头。
“我跟红道一起下的乡。”郭永坤随口解释一句后,便蹙眉望向他大哥,“搞什么?”
“唉……这个……”
“哦~那敢情好啊!”郭永年一句话还没说完,铁头笑嘿嘿地打了岔,“那赶紧地,放我们出去。”
“想的美!”林红道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小子,说话客气点,你既然跟小坤同辈的,就得喊我声哥!”
隔世再见,铁头哥依然还是那么霸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不过,主要还是吓唬人,郭永坤门清,真论打架,细皮嫩肉的他还欠点火候,得看他大哥的。
林红道懒得鸟他,看了眼郭永坤,又对郭永年点头示意了一下后,表情平静道:“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们出去一个,而且记录也会想办法消除,但另一个人,得做点牺牲。”
郭永坤微微蹙眉,他没想到林红道说的帮忙,是这样一个帮法。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如果真按他所说的,是大队长亲自抓的人,那他确实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怎么个牺牲法?”
“一个人把罪全抗了,咬定另一人没参入这件事,只是因为工作上搭档的关系,被迫待在一起。至于后面的事,就交给我。”
郭永年和铁头一听,不禁相视一望,几乎同时准备说点什么,却被第三者抢了先。
“那后果呢?”郭永坤问。
“据实不报,甚至有强迫他人投机倒把的嫌疑,罪加一等,将会面临三到六个月的拘禁。”
郭永坤的眉头瞬间拧成一股。
而这时,铁头一把将正想开口的郭永年推开,从木板床上站起,笑嘿嘿道:“这种好事,那必须得我来咯,就想体验一把号子里的生活,一直没机会!”
“铁头……”
“你给我闭嘴!”
铁头猛地一扭头,恶狠狠望向郭永年。
“我也是这样想的。”林红道耸耸肩,丝毫不掩饰目的。
“嗯,你小子还不错嘛,有点前途。”铁头哈哈一笑,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还踱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铁头哥……”郭永坤欲言又止。
人都是自私的,他并不否认,这个结果是他所希望的,因为由铁头顶罪的话,还不见得会被食品三厂开除,如果换成他哥……那绝无幸免。
但从情感上讲,又过意不去。
“行了,带你哥回去吧,别担心我,我又没事,你铁头哥我走哪里都混得开,就是……过年的时候记得去我家拜个年,给我老娘捎点好吃的。”
“好!”郭永坤重重点头,而且不光如此。
他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假如铁头哥真因为这件事丢了工作,那他势必要为对方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铁头,你……”郭永年顶大个人,眼泪水差点没飙出来。
“滚!”
铁头照他屁股就是一脚。
“先等等。”这时,林红道插话道:“就按刚才说的办,年哥这边千万别说漏了嘴,一定要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跟他搭档同车,所以才稀里糊涂被抓的。我现在就去找大队长,待会儿他肯定要再找你们问话。”
郭永坤自然无法待在这里,只能跟林红道一起离开,临时还有些不太放心,隔着铁闸门嘱咐了一句,“哥,记住了,不然暂时一个都出不去不说,还得坑了人家红道!”
“你们别逼我啊……”
他知道如果不这样交代一句,以他哥的哥们儿义气,待会儿还真可能出岔子。
“放心吧小坤,妥妥的,我来收拾他。”铁头嘿嘿一笑,挥手示意他赶紧去。
接下来的事情,与林红道猜想的完全一致,他作为内部人士,自然非常清楚稽查大队的办事流程。
大队长果然重新审问了铁头和郭永年,至于过程,郭永坤就不得而知了,他肯定无法参入。
离开羁押房后,便到了门外,跟袁二狗一起等着。
临近黄昏的时候,郭永年终于有气无力从大院里走出。
“靠!年哥,终于出来了,铁头哥咋样?”
袁二狗这厮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郭永年眼里满是自责,只觉出卖了好兄弟,但他真是被逼的,因为他不能害小坤的朋友丢了差事。
心里极度痛苦。
“哥,你也别难过,这不见得就是坏事。”
“行了,你就别安慰我了。”
“我说真的。”郭永坤正色道:“有件事情你们可能没听说,但我有朋友在首都,那边已经传开了,现在社会治安很不好,国家准备……动手了!”
郭永年先是一惊,转瞬又蹙起眉头,问,“可这跟铁头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想啊,他祸害了多少姑娘?”
“……”
妈的,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哥,我跟你说,这回可不是开玩笑的,严的很,到我们这边可能晚点,但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情,小道消息说宁可杀错,也不放过!所以不光是铁头哥,就连你们都得悠着点。”
郭永坤此刻的表情异常严肃。
因为事情远比他说的更凶险,只是他无法告知太多。
“那照你这么说,铁头进去待段时间,还真有好处?”郭永年挠着脑壳问。
“肯定的!很多事情避一避,也就淡了,而且等铁头哥出来之后,你还得帮忙劝劝,让他去跟那些姑娘道个歉、求个原谅啥的,不然到时抓二流子典型,他指定一抓一个准!”
“啧……”郭永年无疑十分清楚弟弟的性格,见到他说得这么煞有其事,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点头道:“行,我晓得了!”
“所以你就别想太多了,凡事都有两面性,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回去怎么跟妈交待。”
郭永年苦笑道:“擀面杖递给她打呗。”
郭永坤白眼一翻,要能这么轻松过关,那就简单了。
他还上个屁的班呀,让老母亲往死里打一顿得了,遭回一罪,落一辈子安逸,只是……可能吗?
比起老母亲的棒槌,他更受不了的,反而是眼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