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光的表情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他是对郭永坤返城的那段经历,知根知底的,如今蓦然回想,一切……也就水落石出了。
多么凄美的故事!
他才发现,那个姑娘她并非不喜欢坤哥,而是……不敢喜欢。
实际上,她可能比坤哥爱得更深。
否则,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原来世间的用情至深,不是获得和拥有,而是……放下。
不忍伤害!
一个至情至真、大智近妖的奇女子啊!
可惜……
“不会错的。”
李有光摇头道:“我是从狗田儿那里得到的消息,本来还以为他拿这事开玩笑,有些生气,后来他当着我的面,往前头山挂了一通电话,我接的,对面的是赵支书。”
“轰——”
郭永坤的大脑里轰鸣一片,痛苦欲裂。
以他的聪慧,小光都能想清楚的事情,他又如何不明白?
刹那间,脑中除去无数的电闪雷鸣外,只剩一张脸。
一张俊俏的、始终挂着微笑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
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嘭!”
郭永坤目呲欲裂,一脚踹出,将旁边的一张靠背椅,直接踹到对面墙上,摔得四分五裂。
李秀梅吓了一大跳,表情十分紧张,不是心疼椅子,而是担心儿子。
“小坤你……”
“我不信,我不信!”
郭永坤发了疯似地夺门而出,狂奔向楼上。
“小光这……到底怎么回事?苏柔是谁啊?”
李有光担心他出事,本想赶紧跟上去,却被李秀梅一把拉住。
“坤哥喜欢的一个姑娘。”
“啊?”
李秀梅惊讶,“他……都有喜欢的姑娘了,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因为他原本以为,那姑娘不喜欢他……”
李有光长叹口气,便将苏柔和郭永坤之间的故事,特别是返城的那段,大致讲了一遍。
“这……”
李秀梅一听瞬间发了懵,带有鱼尾纹的眼角,也是不自觉地滑下两行清泪。
这个叫苏柔的姑娘,她虽然从未谋面,但只从这一件事情上就能看出,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姑娘。
如果她还在……那该多好啊,老郭家的大门,除她,谁都别想进!
再说楼上。
郭永坤冲进郝家时,郝进步正趴在客厅的地上撅着屁股练瑜伽,当然,他以为是在修炼。
突然感觉一股邪风吹过,身前多了个人,抬头一看,刚准备打声招呼,却发现对方的情绪很不对。
双眼血红,脖子上青筋暴露。
“小坤,你怎么了?”
“郝叔,我打个电话。”
“哦,你打……”
郝进步下意识说,仔细审视着他,蹙眉道:“小坤,和谐统一啊,遇事不要急……”
要换过去,郭永坤可能就被逗笑了。
但此刻,世间无任何事情可以让他笑出来,除非,这是一场恶作剧!
他宁愿被整一回,再惨都不在乎。
颤抖着手拨出那个已熟记于心的号码,等了好半晌后,电话终于被接通。
“喂?”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虽然有些变调,但依然十分熟悉。
“老支书,是我,郭永坤。”
“永坤!”
这通电话如果不是现在接到,赵福民必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但此刻,他明白对方为什么打这通电话。
他的心情,应该比任何人都更难受,实在骂不出口。
“你……是为了苏柔的事情吧?”
郭永坤心头一凛,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她真的……”
“真的。”
电话那头长叹口气道:“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别说我们,下里湾那边都没人知情,她就这样走了,甚至没人知道什么缘故,直到昨天,她父母赶过来,我们才知道,其实她一直有病,淋巴癌……”
“哐当!”
话筒摔在玻璃茶几上,平时妥善保养、一尘不染的红色面板直接炸裂,塑料片蹦飞一地。
郝进步自然免不了一阵肉疼,但转瞬即逝,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失魂落魄的郭永坤身上。
直觉告诉他,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小坤,到底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很吓人哪,跟叔说说,说不定叔能帮上忙……”
这时,李有光也赶了过来。
看了郝进步一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这个忙,任何人都帮不了,只能等坤哥自我疗伤恢复。
“小光,帮个忙。”
“你说。”
“买票,我要回前头山。”
“好!”
李有光二话不说,狂奔而去,现在已经是下午,长途汽车票应该不怎么好买。
但他已然顾不了那么多,今天就是抢,他也得抢到两张车票!
是的,两张。
他必须跟去。
此事他半点办法没有,作为兄弟,他能做的,唯有陪伴。
……
长途巴士颠簸在坑坑洼洼的省道上,车里人满为患,不仅竹板长椅上坐满了人,过道中也挤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扁担、箩筐、蛇皮袋等东西,就连用竹笼装着的鸡鸭都有。
在这闷热的夏季,是个什么滋味就不用提了。
车厢里几乎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唯有一人,闭目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冷得却像一块寒冰。
不少人都诧异打量,表情古怪,有几个自来熟的性子,本还想搭个话,问问他为什么不热,但终究没说出口。
因为此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仿佛一旦被惊扰后,就会变成来自地狱的魔鬼。
别说他们,就连李有光都不敢打搅此刻的郭永坤。
他的状态实在太可怕了,全身冰凉,让人忍不住担心。
只希望坤哥能赶快迈过这个坎儿。
巴士抵达县城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这个点倒是不太好搭顺风车,李有光在车站旁边找了一大圈,才好容易寻到一辆拖拉机。
“师傅,麻烦把我们送到红阳公社行么?”
“啥?红阳公社,那在正南边,我要去正北边。”
驾车的师傅头摆起花,要是顺路带两个人也无所谓,关键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李有光不再多言,从兜里摸出两张大团结递了过去。
师傅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赶紧揣进口袋,反正又不是他的拖拉机,又不是他的柴油。
进入红阳公社的辖区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所幸星河璀璨,开慢点看清路不成问题。
“坤哥,是先回前头山,还是……”
“直接去下里湾。”
这是郭永坤一下午第一次开口,起先驾车师傅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拖拉机进入下里湾后,很快引起社员们的注意,正值晚饭时间,不少人都端着碗跑出来看热闹。
这会儿在乡下,拖拉机依然是顶俏皮的宝贝。
有时候衡量一个大队富不富裕,主要就看有几辆拖拉机。
而拖拉机喷出的柴油尾气,带有一种独特的香味,总能吸引一群熊孩子追着嗅。
“咦?这不是郭永坤嘛!”
虽然离开已有数年,但郭永坤在红阳公社的名望不减反增,主要是现在前头山发展得太好了,外人还不见得清楚,但本公社的人都知根知底,最大的功臣无疑就是他。
甚至可以说他的很多事迹,已经成了传说,成为大家闲来无事的八卦话题。
“还真是!”
于是乎郭永坤回来的消息,很快四散而开,以至于跑出门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倒也有熟人。
“郭永坤,还真是你!”
一名汉子拦下拖拉机,不是大强哥又是谁?
郭永坤点点后,问,“苏柔……在哪里?”
大强哥本还想笑着搭几句话,可听到这个名字,表情同样黯淡下来,叹着气说,“灵堂设在大队部。”
一个人死后,将灵堂设在大队部,在下乡农村是最高规格的祭奠,通常只有大队支书能有这个待遇。
不过下里湾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苏老师值得这份待遇,而且大队所有社员,也都诚心诚意地去吊丧过。
不提别的,仅凭一点。
她是……倒在课堂上的。
“去大队部。”
“我帮你们开路。”
大强哥说着,起脚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吆喝,让路上的社员们都让开,以便拖拉机行驶得更快。
下里湾大部队。
此时一片缟素,队部外面的空场地上,拉出了一盏50瓦的灯泡,用竹竿架起,高高悬挂在空中。
下方井然有序地分出几块区域。
左侧是祭礼区,架着一排排竹竿,就像晾衣服那样,只是上面挂着的不再是衣物,而是一床床棉被、一幅幅挽联,旁边还摆满了各种花圈。
右侧则有一群和尚,正在片刻不停地咏诵《地藏王菩萨经》。
中下方有一个长条桌做成的祭台,上面摆放有香炉,里面焚香不断,青烟袅袅升起。
祭台下方是一只火盆,里面焚烧的纸钱同样没有停过。
火盆旁边则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多数人只是头上顶着白符,唯有两人穿着丧服,一男一女。
而在居中的位置,则有一张竹凉床。
底下,四周,摆满了木质的大脚盆,里面装满了硕大的冰块。
凉床上安详地躺着一个人……
白衣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