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慧醒了。醒的极不舒服。先是感觉到胃里的不适,然后这种不适很快像气流一样蒸腾漫延,打着旋上来,顶的心脏直往上翻。一阵晕眩伴随着强烈的恶心,雅慧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想起结婚后第一次跟王永林上他们家,班车在下一个很陡的急坡时,一颗心也像这样晃晃悠悠的直吊在嗓子眼儿。
一想到王永林,愁心烦事一起袭来,雅慧彻底醒了。
“醒兰,醒兰!快睁开眼睛呀!”
地下响起嘁嘁喳喳的说话声。
“长得可真白呀!就是不知道身上白不白?”
“岁数可是看起来不小兰!不像是个大闺女。不会是个结过婚的哇?”
“结过婚的怕甚了!长得白泠泠的不比甚强?”
“闹不好敢是刚出月子了!你看了哇,这细皮嫩肉的。”
“要是奶娃娃老婆就更好兰,是不冯三儿?连你的口粮也有兰!”
“你们一个一个就好好儿造孽哇!”
一阵哄笑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
雅慧觉得自己一定是梦靥住了,心里什么都知道,就是动不了。她拼命挣扎着,手脚乱蹬,猛一发力睁开了眼睛。只看了一眼,就赶紧又闭住了。
这肯定是个梦。她明明是在火车上准备去找王永林的,怎么会来到这个一个野人堆里?雅慧捂着咚咚乱跳的胸口,她还从来没做过这么真的梦。
“哎!醒来就坐起来哇!让我们好好儿看一看!”有人过来拍了拍雅慧说道。
雅慧一吓抱紧了胳膊,祈祷这真的是一场梦,让她能赶快从这个噩梦里醒过来。
“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有个女人的声音凑近了说道。
雅慧悄悄扭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生疼,她惊叫一声坐了起来。
野人们呼的一下围拢了上来,上上下下的端详着雅慧。
“你们是什么人?不要过来!”雅慧哭了起来。
“哎呀?还是个咬筋的(指说普通话)!”为首的一个男人说着,又回头冲着身后的人叫道,“这回这个就是我冯三儿的兰,谁也不要跟我抢啊!”
“冯三儿!你就积点儿德哇!你就不怕人家家里头寻过来?”一个女人过来坐在雅慧身边说道。
“寻?”被叫做冯三儿的男人哼了一声道,“他去哪寻个了?就咱们这地方,你出个寻一会儿也费事儿了,不要说外头的人兰!”
“那你有钱了?”女人又道,“三千块钱了!有你就现在拿出来。要没有,你拿甚往下要了?”
“我没有王老五敢是有了哇!”冯三儿道,“我一会儿就跟他借个。”
“王老五要借给你才怪了!”一个男人道,“你以前借下的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了!”
“哎呀,你看你这个人说的!这添人进口敢是好事情哇,他还能连这也不通融了?”冯三儿道。
“你就先不要在这儿自说自话兰!”雅慧身边的女人说道,“就算你有钱,也得先问问人家闺女愿不愿意了哇?”
“那还有甚愿意不愿意的了!”冯三儿一甩手道,“领回个住上一黑夜她就愿意兰!”
雅慧吓得死命拽住身边的女人,泣不成声,“大姐,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就放了我吧!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我给你寄过来!真的,大姐,求求你就放了我吧,我求求你了!”
“唉!真是造孽呀!”女人搂住雅慧道。
“唉呀,你快起开哇!”冯三儿上来拉扯女人,“哪个来了哇没有这么一出子?你还在这儿磨叨甚了!”
女人伏在雅慧耳朵跟前小声说道:“闺女,快不要哭兰,赶紧看看这里头哪个面善选上一个,要不一会儿就迟兰!”
“我不!”雅慧拼命摇着头道。
“哎呀闺女!”女人话未说完,就被人拉开了。“叫你起开起开,你还说上没完兰?!”
“你起开哇!”女人甩开他厉声叫道,“你有钱了?来,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我,我我我我……”冯三儿被她喊得直眨巴眼睛,“我说的跟王老五借个呀么!”
“冯三儿!你少来这套。”一个瘦的弓腰塌背的高个子男人说道,“从来都是真金白银要现钱了,你头大的了?到了你这儿就破了例兰?你也看见兰,这么多人都在这儿等的了,能让你空口白牙就把人定下了?”
“定不定跟你有甚关系了?”冯三儿道,“你连云云一个还伺候不下了,咋?还想再娶一个?”
“你少在这儿鬼嚼(胡扯)哇!有这功夫赶快抓闹钱个,迟了,人家可不等你的!”高个男人道。
“是了冯三儿,有这个磨牙的功夫,不如赶快出借钱个。没钱你今天说下大天来也不管用!”旁边的人附和道。
“有钱没钱也该轮上我兰哇?”冯三儿道,“现在人越来越不好弄兰,好不容易来这么一个,我今天死活也得往下要了。”
“人家都是拿钱说话了,谁跟你轮排大小了?没钱你就靠边儿站!”一个棉袄穿的跟皮衣一样油黑发亮的肉头汉子说道,一边说一边抬起筒着的袖子擦了擦鼻涕。
雅慧恍恍惚惚的听着,连哭也忘了,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人,还是觉得是一个梦。心里急得不知怎么才好,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丝毫动弹不得。只张着嘴呆呆的看着。
“你有了,郝双圈?”冯三儿斜睨着肉头汉子道,“看来你杀猪没少挣下钱哇?”
“就问你们是到底是有钱了没?!废话说上没完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人们听了,都不说话了。
“等我拿过钱来的!”冯三儿指了指屋里的人小声说道。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给我留的啊,我一会儿就回来兰。”
他一走,旁边的女人就赶紧拉住雅慧道,“闺女,快不要哭兰!到了这儿,你哭死也没用兰。还是赶紧在这里头选上一个哇,你听大姐的,要不这关你肯定过不个。”
“大姐!你就行行好,救救我吧!我以后肯定不会忘了你的,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给你钱,只要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求求你,你就放了我吧!”雅慧眼泪鼻涕直流,又不敢放声,只哽咽着抓着女人的手苦苦哀求道。
“闺女,不是我不放你,来了这地方,就是让你跑,你也跑不出个!你信大姐的,先选上一个,咱们以后再想办法,要不等冯三儿一会儿真借上钱来了,那就神仙也救不了你兰!”女人道。
“大姐!”雅慧呜的哭了出来。
“闺女!”女人急道,“赶紧打主意哇,要不就迟兰!”
“是了,”瘦高个男人跟着说道,“事到如今,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兰。遇上个好人以后你还能想办法了,要落在冯三儿手里头,不死也得让你脱一层皮。”
雅慧只扫了一眼地下站着的几个人,就赶紧转开了视线,又哭了起来。
“快点儿的哇!”女人急的直拍腿。
“冯三儿回来兰!”站在窗口的一个人说道。
“闺女!”女人扯着雅慧的衣袖道。
雅慧头也不抬的指了指一个靠在墙边一直一声不吭的蓬头后生。
“新民?”女人不相信的问道,“你指的是哪个?是不是靠墙站的那个?”
雅慧点了点头。
那个人直起身来,错愕的看着她。
“哎呀闺女!”女人两手一拍雅慧道,“你可真是命好了!”随即一转身对地下的人说道,“行兰,这以后就是新民的媳妇儿兰,你们没意见哇?没意见就赶紧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冯三儿骂骂咧咧的进来。
“看来冯三儿这是多借下钱兰!”高个男人故意说道。
“借个屁!”冯三儿骂道,“这个黑心狗日的王老五,等他哪天求着我的!我就不信这后营子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没借上?”女人跳下炕说道,“那正好,人家闺女也正好没看上你,你就等以后的哇。”
“甚?以后?!”冯三儿肥腻腻的脸一横道,“这个媳妇儿我今天要定兰!下地,赶紧跟我走!”
一边说着就要上来拉扯雅慧。
女人打开他的手,“媳妇儿已经是新民的兰,你还敢往回领了?你问问新民让不让你?”
“新民……”冯三儿看了新民一眼,放缓声音说道,“新民还是个毛娃娃了,他着甚急了?大不了我给上他点儿钱。”
“你给新民钱?”一个年轻后生笑道,“冯三儿你不是说梦话了哇?”
“是了冯三儿,你回家盖上十八床盖窝(指被子)好好儿梦个哇!说不定还能连媳妇儿也梦回来了。”大个男人也笑。
“你们不要把我冯三儿看死了!”冯三儿道,“不就是三千块钱么,我年底给总行了哇?我说话就是四十岁的人兰,这个媳妇儿轮也轮上我兰。”
说着又要上来拉雅慧。
“冯三儿!”女人一伸手把雅慧拦在身后,“这是多少年的规矩兰,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你没钱,再一个,人家闺女也没看上你,你凭甚往回领人了?”
“凭甚?”冯三儿一叉腰耍起横来,“就凭是我冯三儿先看中的!咋了?你想给新民通这个人情了?门儿也没有!不要以为我冯三儿就是好欺负的!他刘新民哇有钱了?都是一个营子的人,你不能这么个偏三向四哇?”
“你咋知道新民没钱?”女人轻蔑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一天游出来摆进个甚也不做?”
“你哄鬼个哇!”冯三儿脑袋一晃道,“以为我不知道?这里头谁是个有钱的?”
“那你就不要管兰,”女人道,“有钱没钱一会儿拿出来不就知道兰?你们在这儿等的,新民,领上媳妇儿跟我寻钱个!”
“你能借给新民不借给我?”冯三儿道,“你这村长夫人可得一碗水端平了!”
“嗨嗨!你可说对兰!”女人慢悠悠的说道,“我这钱谁也能借了,就是不借给你。你就自个儿想想是因为甚哇!来,闺女,下地,咱们走。”
雅慧这才明白过来,她是被人卖了。火车上那个羞怯木讷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农村女人原来竟是个人贩子!她还看人家可怜,帮着她找座位,指点卫生间在哪,开水间在哪。当女人递过一瓶水来作为感谢,她没一点堤防就接了过来。
“这个包是你的哇?”女人提起炕上的包问。
雅慧看见那个妈妈亲手打点好的提包,再也忍不住了,嗷的一声大哭起来。又赶紧捂住了嘴,浑身颤抖着半天才缓过气来。
“新民!还等甚的了?走了哇!”女人搀起雅慧,冲立在墙边的后生叫道。
那个人愣怔着,半响才拖拖拉拉的过来。
“提上包。”女人指挥着。
提包被老妈塞的瓷瓷实实的,后生第一下竟然没提起来。
后生重握了握包带,一发力,这才提了起来。
“新民这回算是挖住(宝)兰,”有人妒羡的笑道,“这么大一包,肯定净是金珠细软。”
“金珠细软能给他留下了?早让人搜上走兰。”一个人道。
“按说这个包也给留不下,这回这是咋的回事?咋发了善心兰?”又一个人说道。
“肯定是没顾上搜。”有人道,“要不就是提上怕让人认出来了。”
“咋回事?”女人扶着雅慧哼了一声道,“他们咋说也是个人哇,总有个下不个手的时候了哇!真是不怕造孽,这么好个闺女,唉!”
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的十二月二十五号,圣诞节。头一天在火车上,有人给发苹果,说平安夜得吃苹果保平安,她也分到一块,就是那个农村妇女给的。雅慧高高兴兴的吃了。虽然是第一次出门,可她觉得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像妈妈说的那样可怕。被车上欢快的气氛感染,连带着觉得追回王永民也大有希望。
她真是太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