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桂兰的嘴里,雅慧知道了不少村里的人。村里最有钱的叫王老五,家里有着前后营子唯一的一台摩托车和拖拉机,村里人的吃喝用度,出出进进全靠他了。他家开着一个小卖部一个收购站,富得流油。村里人急紧当忙用钱,都得跟他借,他都给带着利息。
不要看王老五钱多的后辈儿孙都花不完,可膝下却连一男半女也没有。村里人都以为王老五有病。他二哥王二出来跟人说,说王老五小时候骑驴,让毛驴踢中了要害,把一侧踢坏了。所以人们背后都叫他独瓣儿蒜。说有人还亲眼见过,真的跟紫皮独瓣儿蒜一模一样,足有拳头大小。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所以王老五才色心那么重,过手了三个老婆,还一天招猫逗狗的不安生。仗着有两个臭钱,把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可没少祸害。
紧挨着王老五家的懒汉刘四,他媳妇跟王老五那是公开的。刘四什么也不做,全靠老婆在王老五的收购站做点营生养家糊口,所以对两个人的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有人说,刘四一看见王老五的摩托车停在自家门口,干脆就连家也不回了。
桂兰说的最多的就是王老五,从王老五的不正经又说道村子里混乱的男女关系,“一到开春你就看哇,这营子外的野地里头,一抬头就能看见一对对的男男女女,就跟猫儿嫌窝(叫春)了。唉!真也是上辈子没做好事,落生在这么一个没风水的地方。”
“那你是……怎么来的?”雅慧问。
“我?”桂兰道,“我是生就生在这地方了,家里头穷,不要说出个见世面兰,连饭也每天吃不饱。这不年龄一到,稀里糊涂的就结了婚兰。没办法。”
见雅慧低头不语,她又说道:“话又说回来兰,就算你生在北京哇,不一样也是结婚过日子?说不定,过上两年,让你回你还不回了。你还不信?这样的事多了哇,这营子里头的媳妇儿那个来的时候不是寻死觅活的?后来有了娃娃真让她回个兰,没过两年就又跑回来兰。丢不下娃娃是一个,再一个,你人他都是有感情的哇,老婆汉子几年过下来,谁又不是石头,还能一点儿心不动了?不是我说,你离开了这儿再要想找个像新民这样的女婿就难了!”
动心?雅慧本能的向后撤了撤,好像那颗臭烘烘的脑袋就在跟前。
除了桂兰,雅慧在村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二妈。早上吃完饭,雅慧正在洗地,听见外屋门一响,一回头,看见是一个白白净净的老太太站在门口。
“可这干净的,还蹲下洗地了?”老人局促的笑着,在垫子上来回的擦着鞋底。
雅慧忙站起来说道:“没关系,请进来坐吧。”
“不兰,我这身上净是土。”老人道,两只手始终拽着衣服的前襟,“早就听说新民找了个好媳妇儿,我也是顺路,就过来看一眼。”
老人细细的端详着雅慧,又说道,“就是委屈你兰,我们这地方少吃没穿的。”
冷风直往屋里窜,雅慧就又让老人进来坐。
“不兰不兰。”老人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隔着门缝儿对雅慧说道:“那你跟新民好好儿过,新民是个好娃娃,这些年没少吃苦。能有你这么个好媳妇儿,他娘老子死了也就放心兰。”
说罢,抹着眼泪走远了。
雅慧那时候还不知道新民跟老人的关系,只是觉得奇怪,真有人缘儿这么好的人吗?找个媳妇儿能让把全村老小都激动的欢欣鼓舞热泪盈眶?
愣了一会儿神,一抬头看见院墙那边站在一个白发蓬头的老妇,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她。吓了雅慧一跳。老妇见雅慧看她就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雅慧以为这是一个神经病。桂兰来了才说,那是村里胡老师的老伴儿,村里人叫胡老婆儿。倒是不是神经病,就是脑子有点儿缺。一辈子都不和村里人交往,就知道守着个家,院里连根儿草也丢不了。
“尿盆子那也是嫌呛了,要不,那也得锁在家里头不让人看见。”桂兰笑道。
雅慧这才放下心来,好歹跟前有这么个人可以做个伴儿。
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地势倒是高,就是在村子以外,只有独孤这么几家人家,周围都是庄稼地。新民白天除了吃饭都不在家,雅慧一个人待着真还有些害怕。
她跟新民还是不说话。新民出门的时候,会没头没脑的说一声,我去做什么做什么,或者,我今天没敢定回来的迟,你要饿了就先吃哇。等等。说话的时候,也不看雅慧,好像是在对墙头说话。
雅慧觉得这样就挺好。反正她以后肯定是会加倍补偿他的。
没事儿的时候,雅慧常坐在炕沿儿边上看着窗外,路上往来的人也是一边走,一边扭着脖子往屋里看。常有人不留神,脚下绊的一个趔趄。看的雅慧直笑。
雅慧生性不爱动脑筋,也不喜跟人打交道。一上午里里外外的收拾洗涮完,下午除了睡觉就是看人。反正她迟早是要回家的,只能是等在这儿磨时间。也就不觉得空虚无聊,虚度光阴。一天一天过得还挺快。连睡眠也比以前好多了。
这里的人无论男女都是灰黄脸皮,一张嘴满嘴黄板儿牙。桂兰说是他们这里水土硬,碱性大。雅慧以后再不敢用生水洗脸漱口,每天都烧一大锅水,烧开了晾凉,用来洗漱。即便夏天也是如此。再加上她不常出门,一张脸看起来依旧白皙。
也是因为她不常出门,村里人对她这个新媳妇的好奇心始终不减。谁今天见了她一面,看上她一眼,都跟新闻似的见人就说。说她正作甚的了,穿的甚,戴的甚,脸有多白,收拾的有多干净。连出来倒盆水,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人们都在猜测这两口子是怎么过日子了,听房的从来听不见一点儿动静,有人就说,两个人肯定不在一条炕上睡觉。可是又有人说,要是不跟睡觉,新民咋还能对媳妇儿那么好了?甚好吃的也舍得给往回买。这么一说,人们又觉得不像。
这天,桂兰给拿来一碗腌肉,让他们包着吃饺子。说新民就爱吃饺子。雅慧把肉放进灶房,怕夜里有耗子,又拿碗扣住。
外头黑洞洞的了,新民还没有回来。雅慧拿起顶门的棍子,正想学着新民的样顶门。门从里被推开了,吓得雅慧失声惊叫起来。
“不要怕,不要怕,是我。”新民的声音说道。
“你……”雅慧正想说你怎么才回来,话到嘴边才觉得不妥,一扭身回了屋里。
“还没吃饭了哇?”新民道,“快出来吃哇,今天有好吃的。”说着向雅慧扬了扬手里的纸包。
他一进来,雅慧就闻见了扑鼻的肉香,只是没好意思做声。听他叫,就走了出来,问:“你吃了吗?”
“我吃兰。”新民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愈发的清亮,看起来像是喝酒了,话也多了起来,“今天跟喜荣哥去前营子收水费,正好那里有人杀驴了,炖驴肉。这不,我还给你要了一块儿,你看看没凉哇?”
雅慧打开纸包,是一块切的方方正正的熟肉。“这么多?”她说。
新民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他们让我自个儿拿,你不爱吃肥肉,我就看中这块儿兰。”
雅慧一缕一缕的撕着肉丝。
新民问:“香不香?”
雅慧点点头。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新民道,“你多吃点儿,都把它吃了,好好补一补。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给你吃个顺口饭。”
雅慧吃了几口,就说饱了。其实是觉得这样吃有点浪费。来了这些日子,她已经看出来了,这里的确是穷。虽然新民每天变着花样想给她吃得好一点,可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每天的饭菜依旧是清汤寡水的。这么大一块肉,做好了,够他们俩吃个两三顿的。
那以后,雅慧就亲自下厨做起饭来。可能是桂兰和新民拿回来的那点肉让她觉得有了用武之地。有了肉,饭怎么做都好吃。新民每天一回来就有现成饭吃,高兴的眉开眼笑。东扯西拉的跟雅慧说着闲话。两个人这才算是说开话来。
天气转凉,雅慧又开始睡不安稳了。偏偏这两天秋雨连绵一场接着一场。屋里生着炉子,雅慧夜里还是会被冻醒。正愁怎么往出熬这一冬天,见新民领着一个后生回来,要给她在里屋盘一个炕炉子。
后生一脚踩进来,看见地下红艳艳的砖地,又赶忙退了出去。
“进来哇。不怕。”新民嘴上说着,脚却一个劲儿的在垫子上擦着。
“要不我把嚡(鞋)脱了哇?”后生道。
“不用!一会儿再让她洗就行兰。”新民大剌剌的说道,一边飞快的看了雅慧一眼。
“没关系,进来吧。”雅慧也说道。
新民一笑,把后生拉了进来。
里屋的砖地,是雅慧洗净后,又用抹布沾了油擦出来的。红润油亮,干了也不褪色。
后生下意识的拍了拍身上,屋里顿时腾起一片烟雾,后生更不好意思了,一低头蹲在炕前忙活起来。
雅慧出去倒了杯水进来,见后生正挤眉弄眼的跟新民说什么。新民看见雅慧进来,捶了他一下。
雅慧把水放在炕沿上:‘喝口水吧。’
“不喝不喝。”后生忙不迭的说道。
看起来后生是个泥水匠,新民只能给打个下手。两个人直忙到中午才完。新民留人吃饭,后生见雅慧不吭声,说了声以后再来吃哇,就走了。
见雅慧这才端出冻在后院的饺子,新民不由得笑道,“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肯定会说我是气管炎。”
“那你就把他叫回来,我随便儿吃点就行了。”雅慧道。
“不用不用。”新民道,“我就是这么一说。”
“不怕被人说是气管炎了?”雅慧斜眼看着他道。
“不怕。”新民笑,“气管炎也总比没人管强。”
新民洗了头,头发虽说还是那么长,散乱的披着,却清清爽爽的。身上也没有了那股刺鼻的味道。还真是桂兰形容的俊俏后生。
桂兰几乎每天都要过来串门儿,后来还领来几个村里的媳妇,常来的一个叫云云,一个叫翠莲,还有一个叫黑眼子。雅慧跟兰云最合得来,云云长得很秀气,一双眼睛不说话也带着笑。就是脸色不好看,又黑又黄,还满脸是斑。云云很会跟人说话,雅慧也觉得跟她有共鸣,两个人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后来雅慧才发现,云云跟谁也能谈得来,在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群里很有人缘。
翠莲和桂兰一样,都是矮墩墩的身材。虽然婚龄不长,但已经蜕变的不把自己算在小媳妇之列,而是家里的管家婆,田里的壮劳力,像男人一样邋里邋遢口无遮拦。倒是没什么心机,很好相处。
就是黑眼子让雅慧觉得有那么点儿不舒服,黑眼子长得就十分别捏,两个眼睛挨得很近,紧贴在鼻梁两侧,眉毛却画的又黑又长。这里的人都不化妆,所以化了妆的黑眼子就显得既怪异又有些轻浮。
但是来者都是客,尤其雅慧是初来乍到,谁来了都得热情接待。
每天早上雅慧刚吃过早饭,还没收拾利索,串门子的人就来了。手里都拿着轻省的营生,纳鞋底的,绣鞋垫儿的,缝补衣裳的。
二妈每天也是一吃过饭就来了。雅慧才知道她跟新民的关系,新民叫她二妈,其实她是新民的亲妈,难怪那天见了她会抹眼淌泪的。新民死了的爹妈只是养父母。新民爹妈不生养,二妈连生了两个儿子,想要个女儿,结果第三胎生下来还是儿子,就过继给了小叔子,也就是新民的爹。新民也就照着排行,把亲妈叫成了二妈。新民跟二妈长得很像,都是一副这里的人少有的白净面皮,一双眼睛又大又清澈,一看就是和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