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慧又是心疼,又是怨恨。心里跟猫抓一样。
“你顾不上看嫂子哇倒不怕,全怕你连媳妇儿也忘了。”桂兰道。
看见雅慧坐立不安的,桂兰就说道:“既然新民来兰,你们两口子就跟上回个哇。你们俩这远天远地的能走在一块儿不容易,两个人都好好儿过的,省下以后后悔。”
新民说李雪想回来。雅慧说那正好,她也正打算回去了。
“我不让你走!”新民抱住她说道。
雅慧笑。说你不会是想让我把李雪给你娶回来再走吧?
“反正我就不让你走。”新民抱着雅慧哭了。
雅慧也缓缓流下泪来。
桂兰让雅慧去让小神仙那里算一卦,再决定是走是留。雅慧同意了。只说跟桂兰去串门子,从家里出来。小神仙很好找,一进前营子,看见最高的那栋红砖瓦房,就是小神仙的家。
在院外就闻到扑鼻的香火味道。门外的空地上已经等了好些人,或蹲或站,都是一脸愁容。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后生,挣扎着想从板车上下来,被身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按住了:“好好儿躺的!起来作甚了?”
后生不说话,扶住女人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只见他瘦的像竹竿,软的像面条。雅慧真担心他一出溜就在地下软瘫成一团。
偶尔有个说话的,也是压着嗓子。雅慧的心咚咚的跳了起来。后悔不该来。
听见院里传出嘈杂声,外面的人也都动了起来,都往门口挤。
“不要急挤!不要挤!一个一个来!”一个小个男人出来,不耐烦的叫道。
桂兰说这就是小神仙的男人。
人们还是争先恐后的往进挤。雅慧跟在桂兰身后,也挤进了大门东侧的一间小南房里面。
小神仙已经端坐在南墙下面的一张宽大的沙发里面,一手拿着一只烟,哈欠连天的直抹眼泪。
那时候小神仙算卦还没开始叫号,所以人们都往放在她对面的那只小板凳上挤。桂兰在雅慧身后,直往前推她。小神仙看见了,嫣然一笑。
人们都盯着小神仙,小神仙也在环视众人。她的眼神掠过雅慧时,雅慧感觉到像是有一只温暖的小手在她心上拂过。感动的直想哭。
小神仙看了一圈,收回目光,端起放在茶几上的一只大白磁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一抹嘴,又点了一根烟,这才对坐在对面的女人说道:“说哇。”
那是个女人,未等开言,先就嚎啕大哭起来。小神仙也不催也不劝,只端着烟眯缝着眼睛觑着她。等女人收住哭声,才长叹一声道:“最难不过个人爱人呀!”
女人一听又大哭起来。
“你是几月的生日?”小神仙问。
女人报上后,小神仙掐指一算,又抬起头来盯住女人看了几秒,这才说道,“你就算大白亮天人在外头,也得跑回家里头尿这一道,是为了甚了?”
女人惊得张大了嘴,问小神仙,“仙家,你咋能知道了?”
小神仙只看着她不说话,女人羞惭的低下了头,“我,……我就是习惯兰。”
“你家里头供着神神(菩萨),**盆子的地方还直冲炉灶,你大白亮天一进门蹲下就尿,神神们每天让你冲克的坐稳不安,你说你家里头能安然了?”小神仙道。
女人更吃惊了。
小神仙又道:“尿盆子洗的再干净,它也是个尿盆子。那就不是个在家里头待的东西,天一明,你就得把它放出个。既要供神神,就得敬神神了。你们俩口子一天打红闹黑不说,还把神像供在个睡觉的家,两口子睡觉连个帘子也不拉。你说你供上神神是为甚了?”
“仙家,你不知道我心里头有多憋屈。”女人哭诉道。“他在外头鬼混哇,我也就忍兰。可他还把人领回家里头,让我给那个狐狸精炖肉吃!家里头点儿值钱的东西,尽让他送了人兰,我过年做下一件新衣裳,还没等穿来了没救寻不见兰。早让他送给那个狐狸精兰!”
“那你娘家叫你离婚,你咋还不离?”神仙问。
“我就不离!”女人哭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神仙又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回个哇。去香堂捏上一个撮香灰,回个偷偷儿给你男人冲水喝了。再扯上几尺市布,到了黑夜睡觉的时候就把神像苫住。记住以后再不能让不干不净的东西冲克神神。”
女人千恩万谢的走了临走拿出十块钱来放在桌上,小神仙撩起放在桌上的一块布,麻利的把钱抹在布子下面放回原处。
每看完一个,小神仙就端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咕咚喝一气,茶缸里面不知道是奶粉还是牛奶。请下神来以后,小神仙给人一看就是一天,就靠这个补充能量。
这时候人们就骚动起来,又往前面挤。这是雅慧在大门外见过的那个中年女人,挤进门来说道:“仙家,能不能先给我们看一看?娃娃在外头是在难活的不行兰。”
仙家对门口的人说:“你们给让一让。”
女人一会儿和一个男人架着软面条似的后生进来。后生直往地下出溜,头使劲儿向外偏着,不想进来。
“门口的你们给搭把手!”仙家叫道。
有胆大的上去连拉带拽把人弄到桌前坐下。后生垂着脑袋呻吟着,身子左拧右摆,想要躲开。
小神仙炯炯的盯着他。一会儿才转向旁边的女人,问:“他这样儿有多长时间兰?”
“咋也有半个多月兰。”女人道,“一开始我们也没当回事,见他一天也不出门,还以为是熬着兰,睡觉的了。后来见他一天水米不打牙,哪黑往哪躲,才觉见不对。领上去医院看了半天,中药西药吃遍兰,人还是这么个,这才想起来找仙家来兰。”
仙家问了生辰八字一算,说道:“半个多月前,他有一天黑夜回家的时候冲撞了码头(大门垛子)兰。”
“咋了不是了!”女人拍腿道,“他那天喝醉酒兰,骑的个车子撞在大门上兰!”
“你以后得管管了!”仙家道,“你这个小子(儿子)就爱黑天半夜往出跑。人说久走夜路必遇鬼,你看遇上兰么!”
女人连连点头答应。
仙家叫来小个子男人,让他取一根麻绳和一瓶黄酒。又对屋里的人说道:“你们都往后撤!”
来算卦的大多是女人,看到这阵仗早吓的不行了,一听小神仙的话,都挤的躲在屋角。仙家这是大喝一声:“按牢了!不要动!”
被困住的后生拼命挣扎着,嘴里嘶嚎着,却发不出一句人声。仙家说时迟那时快,用麻使劲儿缠住后生的右手的中指,把一根钢针扎在指肚上,随即含了一口黄酒对着后生噗的一喷,后生顿时蔫了下来。
“说哇,想要甚了?”仙家伏在桌上盯着后生问。
后生恨不得能用后脑勺对着仙家,身子摇晃着,痛苦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说!”仙家喝道。
“……要……要一只……红公鸡!……”后生不情愿的说道,挣扎的更厉害了。
仙家对身后按着后生的两个人说道:“你们把他按牢了,千万不能让他伤了我的马童(指顶着仙家的凡人)。”又对后生说道:“一只红公鸡,还有了?!”一面示意旁边的女人记下来。
“……黄裱纸……”后生脸上的表情更痛苦了,像是在承受着什么酷刑。他母亲在一边心疼的垂泪。
“送在哪儿?”仙家不为所动,依旧厉喝道。
“……出门向南五十步……”
“还有呀没兰?!”仙家问。
“没兰!”后生吼道。
“真的没兰?”仙家厉声道,“这次咱们可是好说好商量的送你了,你要还不走,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到时候我使出手段来,你可不要怪我手狠!”
“还要五个馍馍!”后生崩溃了大声哭叫道。
“甚样儿的馍馍?”仙家问。
“两个白的,两个黄的(玉米馍馍)。”
仙家这才松开麻绳,拔出针来。雅慧看见那只手指虽然肿胀,但是没有一点儿血色,拔出针来没流一滴血。
后生瘫倒在地,像是昏过去了。仙家对他母亲说道:“不要哭兰,哭的日子可在后头了。你先回个蒸上四个馍馍,两个白的两个黄的,再逮上一只红公鸡,等天黑月亮上来,出门向南走上五十步,找个干净的地方,把馍馍摆好,鸡杀了,黄裱纸一点就往回走,记住千万不能回头看。”
“那东西咋办呀?”女人问。
“那你就不要管兰,神鬼众人谁吃上算谁的,就是你们家的人一口也不能吃。”
再往后都是一些丢了东西的,想出门谋事的,家宅不安的。很多人都是从外面赶来的。
有一个男人是来问老母亲病情的,仙家劝他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男人不听,一头跪在地下不肯起来。仙家只得说让他看跟前谁们家有死人的,去灵前偷上一个捣头馒头(就是供在灵前的死面馒头)回去给老人吃上。
男人走后,仙家垂着头良久无语,“人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仙家何尝不是。可你看着一个五八尺的男子汉跪在你跟前,你咋能忍心把实话说出来了?不瞒你们说,他们家早就已经放了哭声兰。”
说罢泪流满面。
雅慧才知道仙家原来也这样人性化。碰上在啰嗦不清的人,也不急不恼,细言慢语的解劝。仙家说:“仙家其实就是个大家长,把能说清的道理嘴磨碎道的说给你们,你们能听就听,听不进个那就是看你们各人的造化哇。”
有个女人也是想帮娘家看卦,仙家只用了一句拼出去的闺女不带娘家的卦相就把她打发了。女人走了仙家道:“你们记住,背后能不说人就不说,更不能咒人,要不受害的是你们个儿。一个人要是连一个娘肠子里头爬出来的亲姊热妹也往死咒掐,你说这种人能好的了?”
有个女人说家里老是破财,全家没有一个吃闲饭的,自个儿又供着神神,每天吃斋念佛,可就是一点儿也不顺攒不下钱。仙家冷笑一声道:“你在家头念经了,他是在外头杀生了。你能顺了才怪了。”
女人说全家都是种地的,也没有一个杀生的呀?
“你男人这两天每天作甚了!”仙家道,“快把后头林子里头的雀儿(小鸟)打完呀,还说没个杀生的?”
“他就是打俩个麻雀儿,这还叫杀生了?”女人道。
“麻雀儿咋了?”仙家道,“你看见它小,那就不是一条命兰?我跟你说那跟牛马羊是一样样儿的!你说他一年一年的杀了多少条命兰?”
有一个女人也是二月十九的生日,跟观世音菩萨一天,仙家问:“你身上哪长胎记的了?”
女人说腰上。
仙家点头道:“凡是生在这一天的凡人,身上都有记号了。”说罢又劝道:“挣钱不攒钱,顶如不挣钱。可是光攒不花钱,那钱就成了死钱兰。钱本来是个流动的东西,你得有来有去才行了。该存的存,该花也得花。”
人越来越少了,可剩下的人还是往桌前挤,桂兰记得在后面直推雅慧。仙家笑眯眯的看着她们,
雅慧感觉仙家那双无所不在的眼睛不用张望就能把所有人看在眼里。
见仙家摆手招呼她过来,雅慧忙过去坐在仙家对面,手心不禁一阵湿热。
“你们俩个这命!”仙家笑道,“你是凡事都得自个儿往回争了,男人是男人,娃娃是娃娃,没个心疼你的。可你了,可好跟她相反。”她又看雅慧,“甚事情不争不抢自个儿就来兰。”
圪蹴在雅慧身后的桂兰眼圈儿红了。
“你们这大城市来的人,看见我们这装神弄鬼的,心里头失笑了哇?”仙家看着雅慧笑道。
雅慧忙说没有。忽然想起马阴阳说起小神仙来就说她是装神弄鬼了。
小神仙说起马阴阳来更甚,说他一天哄了死的哄活的,迟早遭报应。
“不怕。”仙家和蔼的说道,“信神如神在,不信神神也不怪。这是个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