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二年三月,一艘极为气派的官船停靠在济宁港,甲板上官兵把守,神色凝重,严阵以待,舱内寥寥几人,各怀心事,无人交谈。自从扬州出发以来,官船在大运河已经行驶了六天,相比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景山的焦急和不安,萧沛伦倒是淡定多了,他只希望这船能走的慢一些,再慢一些,就好像只要船不到这些厄运就不存在了一样。七天前还是两淮盐运使朝廷从三品命官的他,今天却成了两江贪墨案的主犯,一个入京待审的阶下囚,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
雍正十二年三月十一日,两淮盐运使萧沛伦处理完公事,乘着一顶官轿回到府中,继室鲁布里氏正坐在水榭边的正心亭里看绣娘教女儿萧素素刺绣。女儿已经十六岁了,两年前许配给了吏部侍郎莫怀远的二公子莫韬,那可是萧沛伦为女儿精挑细选的如意郎君。鲁布里氏是满洲镶白旗人,她是镶白旗满洲左领那泰的妹妹,原配夫人萧李氏去世后,禁不住几位好友的撮合,萧沛伦娶了这位因选秀不成又服丧守孝,而耽误了年华的旗人姑娘。
如今,两个儿子均已长大成人,长子萧宪良现为平阴县令,娶妻魏氏,有一子萧子芃已满三岁,次子萧安良现为国子监监生,尚未婚配,也是前途无量。夫妻二人如今膝下只这一女,爱如珍宝,疼似明珠,鲁布里更是见天的围着女儿转,打小捧在心尖儿上长大。鲁布里已经开始为女儿出嫁做准备了,她是旗人粗通诗书,善骑射,在这针线上着实无缘,可女儿不同,嫁过去要得到公婆疼爱,府里上下认可,没有一手好绣工可不行,她让萧沛伦满扬州城找好绣娘回家教女儿,一点也不敢马虎。
萧沛伦回到起居室换下官服,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踱步到后花园,古人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果然不错,眼前衔山抱水,廊阁点缀,风过柳腰,春上梅蕊,重峦叠翠,湖光竹影,萧沛伦心想如此的美景就是给个二品京官他也不换。女儿见他走来,口中叫着父亲,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两位绣娘和丫鬟仆妇也赶忙低眉垂手,不敢直视。
萧沛伦口中道着“不必拘礼”,坐在桌前拿起女儿今日的绣活仔细端详“嗯,很好,越发进益了,素素的绣工可不输绣娘,假以时日就能自己绣嫁妆了”。
站在一边的绣娘听萧大人今日高兴,忙不迭的奉承道“大人好眼力,小姐的绣工只怕是绣珍坊的吴四娘见了也是要羞愧的,凤冠霞帔自不在话下”。
萧素素虽然羞的满面通红,但是心里早乐开了花,嘴上只小声嗔责“父亲和绣娘惯会取笑人”转身依在栏边假装看鱼玩儿。
鲁布里笑着打圆场“老爷看看,女儿都被你说的不好意思了,何苦打趣她”转身对后面的绣娘仆妇说“你们今天也辛苦了,带他们去账上每人支二两银子”。两位绣娘赶忙跪在地上磕头“多谢萧大人,多谢夫人”,欢天喜地的领赏去了。
丫鬟翠珠捧着一个漆盘,上面放着茶杯碗碟,翠玉提着一个铜壶走了过来。翠玉先用热水温了温壶,又把壶中的水倒出来,添上茶叶,倒少许水洗叶,再将水倒出,重新添一道水润叶,再添一道水沁叶,最后添一道水泡叶,小心翼翼的俸了三盏茶给大人、夫人、小姐。萧沛伦闭着眼噙了一口茶,满园春色尽在口中。鲁布里喝过茶,对翠珠说“把少爷的信拿来给老爷看看”。
“哦?宪儿来信了?”萧沛伦听说有儿子的信,才睁开眼,把春色稍稍放在脑后。
“不是宪儿,是安儿”。
“对对,安儿也许久没来信了”。
不一会,翠珠拿来了一封信,萧沛伦拿过信来信封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儿安良沐手敬上”。萧沛伦看着信封高兴的对鲁布里说“夫人你看,安儿的字也越发好了,颇有些颜筋柳骨的意思”。鲁布里听了只笑着摇摇头,对于自己的孩子萧沛伦从来不吝于夸赞,这一点他倒是和其他的父亲大不一样。
还没等他把信打开,门子就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萧沛伦眉头一皱,斥责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门子跑的太急,喘着粗气,跪在地上嘴都不利索了“回,回老爷,都、都察院陈大人来了,现已到了盐运使司衙门,请您赶、赶快过去”门子断断续续的总算说完了一句整话。
萧沛伦惊得倏地站了起来,脑子里轰的一声“都察院?哪位陈大人?”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了。
“就是左佥都御史陈景山,陈大人。”
“他来做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您刚走,他就带着人到了盐运司衙门,现正在大堂坐着,请您过去立即过去叙话”。
萧沛伦手中的信,还未来得及打开,飘忽忽的掉到了地上,一阵风来,卷进了湖中,墨迹在水中慢慢渲染开,黑乎乎的一团引来一群锦鲤嬉戏,随着水流漂浮了几下,沉到了湖底。
鲁布里已腿软的站也站不起来,只呆呆的望着丈夫,萧素素不明就里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鲁布里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萧素素忙赶过去搀着母亲。
都察院掌管着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的大权,左佥都御史陈景山亲自到访,肯定不会是好事。萧沛伦忙跑到前庭去换官服,在心里思忖自己到底有什么把柄被都察院抓到,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结果。
萧沛伦已年近六十,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二甲第三名进士,为官三十年,一直兢兢业业,克勤俸俭,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从不沾惹官场上的是是非非,平日里好诗书、好字画,也无非是自己信笔涂鸦,或与三五好友相互切磋,家里藏得几幅古画有的是自己花钱买来的,有的是同僚们相赠,左不过千八百两银子。自己更不曾做过其他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连教育儿子也是要他们“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为民父母,常思民苦”。他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什么地方犯了事,惹得陈大人亲自来拿人,除了得罪小人,他实在没有别的头绪。
萧沛伦急急忙忙跑出府门,擦着汗喊道“顺轿”!
“不必了萧大人,这里请吧”!一个着从五品官服的人趾高气扬的对他说。
萧沛伦一看,此人身边停着一辆马车。“在下刑部都官司员外郎栋鄂良臣,萧大人上车请吧,坐车快一些,别让陈大人等急了”。
萧沛伦上车的时候才发现萧府门口已被官兵把守,往来百姓都绕着道走。他心惊胆战的坐上车,紧张的一个劲擦汗,口中却故作轻松的说到“有劳栋鄂大人费心,敢问栋鄂朋春将军可跟大人是一族”?
“正是家祖!萧大人认识家祖?”听萧沛伦提起了自己的祖父,这位栋鄂大人严厉的语气稍稍松懈。
“没有没有,只是久闻栋鄂将军的杀场雄姿,却不曾有缘相见”。萧沛伦见栋鄂大人没有接下句,接着小心的打听到“敢问大人,萧某所犯何事?可否告知一二,也让我心里有个底”。
栋鄂良臣心里想着,真是个迂腐之极的书呆子,嘴里答道“萧大人犯什么事,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何苦要问我呢”!
“这”萧沛伦被这个栋鄂大人回的一时语噎,竟不知怎么回答。
萧沛伦前脚跟着栋鄂良臣的车走了,后脚就有一个内廷太监领着一班官兵冲进府中,下旨抄家,拿人。
鲁布里见丈夫走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的不知道怎么才好,女儿素素一个劲的宽慰母亲,让她放心,自己也着急的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此时萧府上下个个满面愁容,不知道接下来的是噩耗还是更大的噩耗。
鲁布里正坐在亭子里担心的时候,忽听得前院人声嘈杂,丫鬟仆妇、护院门子四处乱跑。她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捂着胸口,眼泪也来不及擦。萧素素一手帮母亲在背后顺气,一手拿着自己绣的手绢给母亲擦眼泪,几朵娇艳的桃花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刺眼。
只见一个太监领着一班人站在花园的廊下“圣旨到,萧府接旨”,接旨两个字说的尖刻细长。
萧素素赶忙扶母亲跪下,乱作一团的萧府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跪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圣旨萧素素倒是跟着父亲接过两次,可是这种宣旨的排场她倒是头一次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两淮盐运使萧沛伦,即日起押解入京,一众家眷子男随入京候审,府中其余人等听候发落,所有家产尽数查没。钦此。”“钦此”两个字庄重又肯定,吓的原本在水边偷听的一群锦鲤慌忙游开,像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结果突然落地。鲁布里急火攻心,还来不及站起来一口血喷在了地上,晕倒在了女儿怀里,整个萧府随之哭声四起。
几个官兵和萧素素一起搀起鲁布里,说是搀其实跟拖差不多。萧素素和母亲脚不沾地的被一群人拥到前院,一股脑儿把她们推进侧厅,关上门出去了,萧素素听到了锁门的声音。她顾不上想这许多,连拉带拽的把母亲弄到床上,胡乱倒了一杯水给母亲喂下,拿出手绢给母亲擦拭着嘴角,粉红的桃花被染得血红。鲁布里半天才缓过来,两行泪如泉涌般湿了鬓角,她嘱咐女儿收拾些细软藏在身上,尤其是她的婚书,萧素素已经顾不上害羞了,按着母亲的嘱托,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东西。门外一片嘈杂,她什么都听不到也顾不得了。
萧沛伦跟着栋鄂大人一齐到了两淮盐运司衙门,衙门口的守卫已经被京城来的官兵替下,他被两个官兵押着进入衙门正堂,陈景山大人正端坐堂上,看到萧沛伦进来大喝一声“跪下”,不消他说,萧沛伦已经腿软瘫坐在地了。陈景山走到萧沛伦面前,拿出圣旨“萧沛伦接旨”。萧沛伦理理衣帽,端端跪好,两手扶地,埋下头,额头在地板上发出“咚”的声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两淮盐运使萧沛伦,不沐皇恩,不思民苦,数典忘祖,背弃人伦,伙同两江总督鄂伦,贪墨赈灾粮款、地方税银、朝廷供奉,罔顾朝廷法度。着令监察御史陈景山将其押送京城,听候发落。务必于三月二十四日到京。钦此。”陈景山宣完圣旨,低头问萧沛伦“萧大人,可听明白”?
萧沛伦老泪纵横,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了陈景山一眼“罪臣接旨,罪臣明白”又把头重重砸到地上。
陈景山回到堂前坐定,说“圣旨以下,两淮盐运司全部官员将所有官凭文书、一应账簿清单都交由都察院和刑部带回京城,立即办理交接,不得有误。”话音刚落一干人等都开始办理交接。陈景山看看左右,对站在正堂两边的随身护卫说“你们也去前前后后的看看,千万不要有任何疏漏”。待所有人都走了,他慌忙走下堂,关上大门。
萧沛伦不明就里的看着陈景山“陈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景山上前搀起萧沛伦“沛伦兄,事不宜迟,你先听我说”。陈景山和萧沛伦同是康熙四十二年的进士,陈景山高中头甲第三名,是先帝爷金殿钦点的探花。陈景山是广西柳州人,萧沛伦是浙江绍兴人,两人虽不同乡,但是性情相投,在京城的时候一同讲经论道,点评时事,切磋画技,写联对诗。只是萧沛伦是外放官,陈景山一直是京官,两人都厌恶官场的结党营私之风,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圣人之言,故而这些年少有来往,更何况陈景山先是在刑部,后又入都察院,都是掌管杀伐决断的地方,相互之间更应避嫌。
陈景山对萧沛伦说“朝廷密查两江总督鄂伦已有两个月了,这件贪墨案牵扯甚广,朝廷上下,在京的外放的各级官员有二十余人牵扯其中,鄂伦已经在南京收押,不日也将入京受审。只是萧兄你,我是知道的,你为人耿介,不入俗流,在山水不在庙堂,只因有人向刑部秘投了几封你与鄂伦的来往书信,刑部认定你也脱不了干系,上奏详细说明,将你一并彻查。皇上看后大为恼火,下旨将你和其他人等一起押送京城,听候发落,萧兄赶快想想,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还有什么人能拿到你们二人的信件”。
这位陈大人倒是一个十分耿直的人,他两朝为官,三十年来一直掌管刑狱监察,为人耿直、不畏权贵、执法严明公正,颇受先帝和当今皇上的赏识,鄂伦的贪墨案皇帝下旨由他全权督办,原本不用他来亲自宣旨拿人的,只是看到有萧沛伦的名字的时候,他感觉事有蹊跷,这件案子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上报皇帝想要亲自到两江督办案件,好能查找线索,皇帝不觉有他,准许了他的请求。让陈景山觉得蹊跷的,不光是他相信萧沛伦的为人,更重要的是凭空出现的那几封书信实在令人费解。
萧沛伦听了陈景山的话还是一脸茫然,什么贪墨案的同谋,他实在是被陷害的呀。他说“与鄂伦大人却有过书信往来,但都是一些公务上的事,无论如何也扯不上贪墨案呐。”
陈景山心想从刑部的奏折和圣上的反应来看,此事绝不仅仅只是公务那么简单,看来这些信的内容很重要。“萧兄可还曾记得当时信里都写了什么”?
萧沛伦摊开两只手无奈的说“时隔多年,那还记得信里写了什么,若不是陈兄你自己提起,我恐怕都忘了还有过这么档子事了”。
“那鄂伦大人给你的回信可还留着?”陈景山的眼睛里闪过一线生机。
“这些都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在杭州刺史任上,圣上一道圣旨我便调任两淮盐运使了,这些信想来也没什么重要,恐怕留在刺史府了”萧沛伦满眼的无奈。
陈景山眼里的希望消失了“萧兄,这些信怕是已经落到这些歹人的手上了”。
陈景山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栋鄂大人推门进来“陈大人,各项文书都已交接完备,请大人示下”。
“好,来人,摘下萧沛伦的顶戴花翎,立即收押。良臣呀,你派人好生看管萧大人,别让他寻了短见。”
栋鄂良臣卸了萧沛伦的官服官帽,交给身边的人叠起收好。正要把萧沛伦押解下去的时候,陈景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良臣,萧府的家眷也要好生照管”。
此时,年过半百的萧沛伦,一身白衣站在陈景山面前,他萧沛伦一生光明磊落,为官清廉,如今却是这般下场,怎能不让人心灰意冷。
陈景山此刻也是百感交集,为官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为天下苍生?为黎民百姓?为公理正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看着眼前的萧沛伦,他自己也有些糊涂了。他定了定神才开口下令“圣旨上要三月二十四日前务必进京,路途遥远,时间紧急,明日一早启程。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