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哼，咳。”

乾清宫西暖阁的书房外，许久未见的徐平在门外等着里面回话，压低声音拿着手帕捂在嘴边不住地咳嗽。过了会儿徐平抬头看见张远走了出来，把手帕连忙收进了袖子里，张远走上前行了一礼担忧地问道：“阁老，皇上让您进去呢。阁老的身子没事儿吧？“

徐平摆摆手答道：“没有什么大碍，受了些风寒罢了，过会儿我离圣上远些，免得给圣上过了病气。“

“阁老有心了，您随奴婢进来吧。“

“好。“

书房里，皇帝坐在书案边看折子，旁边守着陈翊。书房里燃着暖炉，所以特意开了一边的窗，陈翊怕皇帝受了冷风，站在靠窗子的那边挡着。等到皇帝放下手上的折子，陈翊弯腰倒了杯暖壶的茶递了过去，正好这时张远也带着徐平走了进来。

“微臣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安。”

“起吧。”

皇帝给徐平免了礼，徐平起身后陈翊相互点头示意了一下开口说道：“皇上，微臣回来晚了，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本来还有些生气，但是看到徐平较走时清瘦了很多的身板和白了的头发气一下就消了，皱着眉问道：“你这身子还没好吗？”

徐平低头咳了两声答道：“回皇上，是天气转凉，微臣不小心受了风寒，这几日已经好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半个月前微臣行至东昌府的时候，听闻京中王恭厂火药被奸细私焚，威力之大祸及京城诸地，微臣很是忧心。只可惜当时微臣生了重病无奈下船休养，未能及时为皇上分忧，微臣十分愧疚。后来微臣身子好些了后就又立刻启程了，没想到行至半路又见到了邸报上的妖书。微臣心惊之下想到这妖书牵连甚广，皇上正是要用人之时便加快了进程，没成想身子跟不上又病了一场，害的微臣只能以病容来面见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转头示意张远给徐平倒杯茶递过去说道：“无事。徐恩那边如何了？”

徐平弯腰接过了茶杯谢了恩，叹了口气说道：“回皇上，微臣先前惦念父子之情，加之是微臣教子无方，放任他一个人待在徐州不管不顾才致使他先是违律经商，后又贪墨公款，错上加错。子不教父之过，他今日能有此为微臣难辞其咎，微臣既有愧于朝堂，也有愧于他，所以微臣之前便留他在徐府待了些时日，成全我们最后一段父子之谊。”

徐平掩面咳了几声接着说道：“只是他犯了错也是事实，微臣已尽了力所能及之事，剩下的是他该受的，自此之后他会如何，微臣不再过问了。徐恩违律经商所得之财早已收归国库，多少也算是为辽东将士和京中百姓出了份力，微臣在徐州时也布了几日粥，还望微臣能待他弥补一些。”

皇帝听了他的话有感而发，叹道：“本以为子女是来报恩的，后来才发现是来讨债的。怕他学坏，怕他不成材，操足了心长大了还是跟你不亲近，到头来还要让自己伤心。“

徐平听言叹了口气低下了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这时门外一个内使的声音传了进来说道：“皇上，东厂厂督与锦衣卫佥事求见，说是为了妖书一事。“

书案后的皇帝听了他这话朝徐平说道：“嗯，催了三次可算把人催过来了。正好你也在，一起去听听吧。张远，把人都叫上，去大殿。“

皇帝低头想了想又吩咐道：“还有三法司，通知他们进宫。“

张远应了一声退了出去，皇帝又对徐平说道：“人到齐还要些时候，先让陈翊带你去歇一下，一会儿你们直接过去。“

“是。“

陈翊愣了一下走到书案前应了下来，和徐平也一起走了。皇帝拿起茶杯饮了口茶，低头盯着奏折发起了呆。

大殿里，夏衡站在中央汇报情况，旁边还站着田玉宁。两边照常是内阁和司礼监，只是内阁冷清了许多，后面还有蒋正、顾玦和段雲。

“回皇上，妖书一事现已查到六科廊房书吏中孙文、李平阳二人有错抄妖书的嫌疑，但目前并未取到二人口供，只在李平阳家中搜出了来历不明的银钱和底稿。李平阳一口咬定妖书底稿不是他所写，他并不知底稿的来由，所以奴婢等人暂且未下定论。“

“京城书坊中，有澄清坊新安书坊、鸣玉坊平济书坊印发妖书的时间最早，时机最为可疑，目前管事之人已押至镇抚司。两个书坊都是京中商人所开，并无官吏背景，其中济平书坊的东家言他之所以早印妖书是因为他的朋友提前给了他妖书稿子，说是通政司传出来小道消息这妖书会出现在隔天的邸报上。济平书坊的东家考虑过后未敢轻举妄动，私下刻了一份印版，待第二日邸报上确实出现妖书后才印了三十份售卖。经奴婢等人调查，东家所言的情况确实属实，但他的友人不知所踪，还在追查。”

“另外根据朝臣的上疏，江阁老和裴阁老府中并未搜出可疑之物，姜翰林府中倒是搜查出了医师沈令誉和名儒陆九年，但目前也没有妖书的证据。”

皇帝皱着眉听完了话又问道：“那王恭厂一事可有进展？”

“回皇上，奴婢查得王恭厂爆炸三日前，有人在王恭厂附近遇到过带有辽东口音的外地人，看到他们在火药厂的周边不停打转。奴婢怀疑他们就与火药厂一事有关，现在与五城兵马司在京中搜查。”

皇帝冷笑了一下说道：“六天，六天了，东厂跟锦衣卫就只查出了这些。到现在了还没有个定论，你们是在查案子吗！“

夏衡和田玉宁看到皇帝生气了，顺势跪下来请罪，田玉宁开口说道：“皇上，妖书一事牵连甚广又十分蹊跷，再加上涉案之人也一直不肯松口，微臣与厂公只能逐一排查，是以耗费的时间比较长，还请圣上再宽限一些时日，臣等一定尽快查明。”

徐平也开口说道：“是呀，皇上。王恭厂一事多有人言，是朝中这些年多行刑罚、滥施诏狱，才会招致上天示警。所以微臣以为，值此时候东厂与锦衣卫不好有太大的阵仗，以免京中人心惊惶。既然现在已经排查出了可疑之人，圣上不如再宽限些时日，好让东厂和锦衣卫可以搜查证据，尽快会审得出定论。“

皇帝听言低头想了一下吩咐道：“好，那朕便就再宽限你们五日，五日之后必须要让妖书结案。按例这种大案应由东厂、锦衣卫和三法司会同审理，三法司也要与厂卫多加配合，及时开堂会审。“

一边的蒋正等人听言出列和夏衡他们一起跪下领了旨，趁着起身的时候段雲皱眉和身边的顾玦对视了一眼，看到顾玦叹了口气轻轻摇了下头，又跟着大家站了起来。

“皇上，奴婢有一个提议想请皇上看看是否可行。“

平时在大殿议事时不怎么说话的汪华突然开了口，皇帝愣了一下说道：“嗯？说来听听。“

“皇上，这经常与文章接触的人，多少都会有一些独特的写文习惯和文笔特点。奴婢以为，既然东厂已经有了可疑的人选，倒不如试着对一对那人平常的文章，看看是否有相似之处。虽然这样不是很严谨，但或许可以缩小一下讯问的范围。“

皇帝听完想了想说道：“倒也是个法子。夏衡，可以试着用这办法查查。“

“是，奴婢记得了。“

皇帝看夏衡应了，又照常问道：“还有人有什么提议吗？“

皇帝问完看大殿里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说道：“那就散了吧。记住了啊，五日期限。“

“是。恭送皇上。“”臣等恭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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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上，先前从大殿出来的人要么回了直房，要么回了衙门办事，只剩下段雲和顾玦两人挨在一起慢悠悠地散步。段雲抬头看了看没有阳光的天，跟顾玦小声说道：“我都不知道妖书案是会审的好，还是直接交给东厂锦衣卫的好。这案子啊，参与的人越多越麻烦，人多了，利益纠葛就多了，到时候无端卷入的人就更多了，只怕会陷入人人自危的局面。“

“那司寇放心把案子交给东厂和锦衣卫吗？司寇就不担心厂卫挟私报复、屈打成招啊。“

“所以我才为难啊。“

“其实司寇倒也不用太过担心，有三法司在他便是施刑也会有个分寸。司寇向来不与某些朝臣走的过近，到时审理案子也能公正些，若是会审时有人无辜被卷入，司寇也可以保住他。“

“我倒好说，只是比较好奇廷尉会如何。顾廷尉承上一任廷尉之恩得以留任大理寺，冯廷尉与你来说也是恩师，我听说冯廷尉在任时顾廷尉与他的关系也不错，平日里也多有往来。冯廷尉在朝堂上的政见偏向东林，私下也与东林一党有些私交，所以不知道廷尉这次，可有想保全的人啊？“

顾玦听言脚下一顿，而后停下脚步转身朝着段雲笑了一下回道：“这么司寇说吧，我也是花圃里角落的一株花，若是两个花圃只是争争阳光、水分，互相打闹的话我不会管，可若是有谁无缘无故地想把哪株花连根挖出来的话，那我也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段雲听完他的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顾玦回了他一个笑容，两个人转身接着一起往宫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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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里，江易一身常服坐在戏台下听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唱戏，手上还不自觉打着拍子。台上唱戏的人是常年养在府里的，唱戏的架势比较简单，平日里只给孩子女眷唱，没想到这几天听的却变成了老爷。

“忠良杀害了，信谗屈供招。暗裹阴隲亏，子孙祸怎生逃？名公自保，头直上莫谓天高？枉了他堂堂壮士，骂名儿千载作歌谣。林冲起来，与你番了供状。”

台上正唱着《宝剑记》，唱到了京城高官为林冲洗冤的时候。江易聚精会神听着，突然一个白胡子老头凑了过来，那人示意江易把耳朵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看到江易朝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又跑了出去。

送走了管家江易接着听起了戏，过了会儿裴放走了进来，站到江易身边朝他行了一礼。江易抽空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让裴放坐在了他身边，等到这一出戏唱完了，江易才转头看着他皱眉问道：“不是让你这些日子避嫌吗？你怎么跑过来了？”

“老师放心，我过来的时候转了好几圈，没人看见。”

“那你来做什么？”

戏台上下一出戏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小吏打扮的人唱了起来：“虞罗虽密，尚多漏网之鱼；日月有名，不照覆盆之地。昨日勘痛哭原的林冲一事……”

“老师，现在你我都被逼到闭门不出，妖书的事东厂还在纠察，如今我们已经是任人宰割了，老师就不担心吗？”

“我担心还能怎么办，我又不知道安王脑子清醒不清醒，王恭厂是不是他干的，我能怎么办。写妖书到底是信口胡诌还是胸有成竹我们都不清楚，但看他自妖书之后再无动作他也不想就此深究，不过是想逼皇帝立晋王为储，最好顺道把你我弄出内阁。现在已经牵扯进来了姜瑜于我们来说也够了，把这个案子搅浑一点或许你我和安王就可以脱罪了，当然前提是安王那边不拖后腿。”

“那，那我们现在就什么都不做吗？老师，依我看来，这妖书就是双刃刀，既能割到我们也能割到他们。从另一个方面看，妖书完全可以是晋王为了储位故意为之，假借把自己放到弱势套安王入局，若是我们费些功夫未必不能反助安王回京啊。”

江易听言瘪瘪嘴说：“你就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你没看到上头有多看重小世子吗？虽然相比安王他不太喜欢晋王，但父子之情皇帝还是很在意的，更何况还加上聋了耳朵的世子。你把事情搞的越大，越是会反受其害。现在最关键的是要让这个事情平平静静的结束，朝堂动荡久了是会出问题的。”

“那就这么干看着晋王入主东宫吗？”

“姜瑜已经牵扯进来了，那些言官不是瞎子，内阁里留着的人不会独善其身的。我们要做的就是看戏、喝茶、下棋，安安静静待在家里，朝堂上的事情一概不管，如此才能明哲保身啊。你道为什么当年苏家出事的时候沈昱奇选择了避嫌而不是乘胜追击，为的就是这四个字。”

“朝堂上没有人是傻子，你知道是一回事，明目张胆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妖书这事儿除非王恭厂爆炸确实是安王所为，否则是不可能有定论的，端看上头他更愿意信哪个。再者说，眼前过了妖书这一关才是要紧的，晋王即便入主东宫也未必会牵连你我。等他坐稳了位子，我们早就致仕了，还管他干什么。”

裴放听了他的话冷静了一些，说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不要轻举妄动。”

“只是其他人无所谓，姜瑜这次必须要折，想要弄走姜瑜还需要一个人。”

“谁？”

“目前来看最合适的人是，河南道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