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采薇三人在黑暗中感觉到窒息、心慌,幸好有彼此的手可以互握。阿奇的光茫在这浓重的黑暗中显得微不足道。
“是因为长子生存权的政策吗?而你是个女孩,你家人想要男孩,所以,你被藏了起来?”李猷煜问,他在孤儿院里见到的90%都是女孩,还有9%是残疾的男孩,像他那样,健康的男孩数量极少。
“为啥?女孩男孩不都是很重要的吗?”从小养尊处优的李明达并不明白。
“是的。”
他们那个年纪的孩子,根本不需要知道什么是“长子生存权”,或者“严格独子政策”。
但林采薇打记事起就知道了。
战前,政府对于控制人口还没到达如今“穷凶极恶”的地步,只是设立了“长子生存权”。所谓的“长子生存权”,即只要长子还活着的情况下,不允许生育二胎,但保留生育权利与能力,以便失去独子后人们继续生育二胎。
战后,由于资源的进一步匮乏,政府规定每对夫妻有且只有一次生育存活的机会,只要孩子生下来,满了周岁,就必须严格执行节育手术,这是所谓的“严格独子政策”。不过如果独子在成年前夭折,失独的人们可以再次获得生育机会。
这两个政策的执行都伴随着十分血腥的手段。许多被发现怀了二胎的人(被查明老大还活着)会立即被拉去打胎,如果胆敢生了下来,三岁以内的会被杀害。三岁以上的,则会被强制带走,送到军队里服役,或者送到某个科学研究所里做实验。并美其名曰:缴纳生存税。
当然,这个生存税是可以以现金支付的方式实现的。只不过那是天文数字。
不要说林采薇的父母付不起生存税,他们也不被允许付费。因为他们的工作单位只允许生一胎。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走了过来,细细的喘息声响起来。然后,他们都感到自己的脸上有暖湿柔滑的东西爬过,有安心的感觉。
屏幕重新亮了起来,但依旧是模糊一片。
是毛毛,在舔着她的脸,暖湿暖湿的感觉。有张软软的毯子轻轻覆盖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被小狗舔舐脸的感觉。”李猷煜轻轻地说。
“啊,没想到我就这样体验了一把小狗舔脸。”李明达也小声说。
重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回顾这份记忆,林采薇依旧觉得这是正在发生着的事情。
屏幕突然一下全亮了起来。他们三个的视野又清晰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恍惚间,居然发现一只穿着三婶的睡衣的母山羊正在给她盖被子。
她吓了一跳。他们三个也被吓了一跳。
可是那只母山羊只是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这让她安心不少。
她发现自己躺在了起居室的长藤椅子上,靠着茶几,有只放茶水的垃圾桶。
前几天的茶水没倒,里面还有叔叔们抽的水烟的烟屎,一种异乎寻常的腥臭味传过来,让她突然有了想呕吐的冲动。
“这是在哪里?我死了吗?这是谁,那是谁?”一闪而过的念头充斥在女孩的心头,也在他们三个人的心头盘旋。
这样想着,她依旧自然而然地顺手就把那个垃圾桶拉了过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弄脏地板可是很难清洗的。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吐了之后,恶心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点,力气似乎回来了一点。
然后她意识到这一个事实:不,她还活着。天堂不是这个样子的。除非这是地狱。
眼睛漫无目的地在客厅内转悠,看到日历,才惊觉今天竟然是外婆的忌日。
她想起外婆去世的那一天,那天她正在院子里开心地涂鸦,时不时还回头炫耀地说:“外婆,看我!”
外婆坐在太师椅上,慈祥地看着她。
她记得那一天,天气昏昏沉沉,白色的雾霭笼罩着一切,气温稍低,天气稍凉,没下雨,地面却湿透了。她原本喜欢这样的天气。
她看到外婆对她笑,然后拉了拉毯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以为外婆只是在休息而已。
当安安——她的“真身”,真正的代号为“薇薇公主”的机器人做好了饭菜,喊她吃饭的时候,她才发现,外婆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当时就哭晕了过去。
今天是外婆去世的第二个忌日。第一个忌日她也是晕厥呕吐度过的。
又是一阵黑暗与窒息的感觉。旁观的这三个人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酸的、腐朽的味道。
他们甚至看到了采薇外婆的灵魂脱离了躯体,在轻抚着她。可是那时候的她,没有任何知觉。
当屏幕再次亮起的时候,世界没有了颜色。
出殡的那天,好多陌生人来吊唁。连安安——真正的“薇薇公主”都在现场,作为一个“孝子贤孙”,与弟弟一起,给外婆鞠躬叩头,她作为一个“机器人的替身”,却只能躲起来。
外婆生前是一位有名的医生,曾救过不少人的生命,在她年轻的时候,曾参与过几次“战疫”。外婆给她讲过那些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们作为白衣战士,是如何没日没夜地奋战在一线,经历过怎样的生死离别。每一次听那些故事,她都觉得外婆神圣多一分。
而每次外婆讲起她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她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我的孩子,生命就是这样,不必难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活着的意义与使命。在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治病救人。每个生命都是神圣的。那些牺牲了自我的战友,他们挽救了更多的生命。
记住我的话,生命是极其珍贵的。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值得的。不要因为任何事情而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勇敢坚强地活下去。终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我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不要太悲伤。”
她被锁在一个衣橱里,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
画面无声无色,看着这一切的三个小孩,早已经泪流满面。
生活没有暂停,回忆继续播放。
“臭丫头,死了没?没死的话赶紧给我滚过来洗菜!”正沉浸在哀伤之中的采薇被粗暴地打断了。
睁开被眼泪迷朦的眼睛,她“啊”的一声低呼。
“你,你是什么东西!”
眼前站着的,是一只穿着二婶围裙的大火鸡,正一手拿着刀,凶狠地看着她,仿佛准备抓她剁了。
“哎呀,你个死妹丁,居然一大早的说我是什么东西!活够了,是吧!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不知道自己斤两了!”啪啦,一个扇子般大小的油腻腻的巴掌招呼过来。
采薇只感到耳朵“嗡”的一下,炸响。
瞥见毛毛发疯了似的冲上去要咬她,就又失去了知觉。她太累了,只想沉沉睡去。
她很想很想拉着外婆的手,不让她走,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外婆去世了,她的世界坍塌了。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醒来了。
她又回到了外婆下葬的那一天,那天,正好是抗疫英雄纪念日。每个人都在光明正大地哀悼着逝去的英雄们。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以及她的父母弟弟及“薇薇公主”,在为外婆送行。
而她,却被锁在一个衣橱里,哭得昏天暗地,肝肠寸断。
世界重归于黑暗。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悄悄滋长。
李猷煜与李明达紧紧地握住了林采薇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在等待着世界重新被点亮。
遥远的黑暗中,传来汽笛的集体哀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