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画意这次猜错了。若是以前的小湫,她定然自己一人扛下来不会告诉叶绪。可惜,现在她累了,一点也不想玩了,她摊牌了。
所以,叶绪听到之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画意住着的屋子。小湫看见了,那眼神中,一刹那有满满的狠戾。
她轻轻笑了笑,把心渐渐沉下去,跟他彻底摊牌:“昨天你说有话要与我说,然而你并没有来。”
“云达说那边出了事,所以我不得不及时赶过去。”叶绪收回目光,道:“小湫,我知道你一定想了很多,我们之间误会太多了,必须要一一说明。”
她莞尔,“不,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不过是你欺瞒我,我欺骗你罢了。所谓的误会,也不过是我猜测你在做的事,没有猜对而已。”
他眉头紧蹙。
小湫长长舒出一口气,“映达,画意,云达,治达,还有施阮。我在这长静斋里的这些日子,一举一动,你尽数皆知。然而我却没有,我对于你,始终是无从下手,无从把握。即使是我当初谋心成功了,那也不过谋心而已。我早该知道,感情这件事根本约束不了你关于权势的欲望。”
叶绪无话可说。
“你一直没告诉我从塔达城出来之后那两个月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昏迷着,不醒人事。而你,却从未断过你的谋划。是不是我可以理解,从塔达城出来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料到初越会意气使然独自一人来找你报仇。然后你顺势而为,将她和寻她而来的傅赛尔一网打尽?”
“有些事,牵扯的太多,小湫,你不该知道。”
“是吗?”她呵呵笑了,“因为早早就看出来蔺舒元这个人会成为安宋的一员强将,所以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的你就设计让柏克尔陷害他使他被逐出京城,外放灞阳。我是该说你自小就深思熟虑,还是该说你,阴暗呢?”
他静静地看着她,手上不自主地握成了拳头。小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一惊,立刻把手拿了下去,“谁告诉你这些的?”
“其实你去柯勒寨,并不是为了去找柏克尔吧。我听了关于柏克尔的故事之后,总觉得很奇怪,如果你是这么长情的人,那为何柏克尔回来之后,你只让他在廖演身边而远离了他。那倘若你是为了惩罚他,为何不直接杀死他?后来我才知道,你那一趟的目的,其实是蔺舒元。柏克尔因着阿尔宛达的原因瞒了你,甚至不愿意告诉你他就是蔺舒元。你动怒了吧?”
“谁告诉你这些的?”他的声音冷冷的,像极了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两人说话的样子。
“所以,后来柏克尔私自放走蔺舒元,你并不感到奇怪,因为那正是你设计的圈套,正希望他那样做呢。”小湫一气说完,“你其实和二殿下颜寿纯并非不和,你们一直在伪装着。我不知道之前你们有什么事,但是我想,你去塔达城那一段时间,一直都是他在帮你打理一切吧。我还奇怪呢,怎么一国太子不见了好几个月你们国家的人都不着急,原来是这样。你瞒得确实好,连你的妻子都不知道。更何况我呢?”
“小湫——”
“你别说话。”她盯着他,“我知道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所以我不求你了,是我自己做错的事情,我自己谢罪。自古能成帝王者,皆手段非常,我信了。”
“可笑我还以为装作同意和你在一起就能在紧要关头替他们求求情,是我痴人说梦了。”她站起身来,“对不起,我骗了你。倘若那个夜晚能重新来过,我不会改变自己的答案——我不信。”
“小湫!”他急了,他跟着小湫站起来去抓她的手,但是却被她狠狠甩开,“你不能听我说吗?!”
刚走出两步,听他这么说,她便笑笑,站定了,“好,你说。”
“我知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做这些,我做了什么,我告诉你。”他上前一步,趁她不注意拉住她的手,“关于蔺舒元,我确实做了,但是我不得不做。倘若他愿意听从劝说来金夏,我保证会给他所有他想要的一切。但是他不愿意。你也知道,他这样一个忠心报国又有一身才干的人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我将面临的敌人,就是他。金夏还年轻,前进路上的任何巨石都可能阻断他的前路。我不能放任不管。而且,为了你,我已经在尽力保住他的性命了!他是使臣,我们不会对他动手,他和阿尔宛达离开之后会远离安宋朝廷,这也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啊!”
“然后呢?”
她语气淡漠,不同于往时任何时刻。叶绪感觉到了。
“为何要这么玩弄初越,她要走了你就让她走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整出这么多事情来?难道你不觉得在蒙哲你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了吗?”
“可她要杀我啊!”叶绪陡然怒火上来,克制不住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留着一个意图杀死自己人在身边,你还想我多么宽容?!”
小湫哑口无言,瞪大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眼睛发酸发涩了,她笑道:“所以呢?所以你杀了她父亲,还觉得她来找你寻仇是毫无道理吗?”
“这是国事!她一个姑娘家就不该插手!”
“那倘若是她杀了你父亲呢!你还会这么想吗?!”
怒火已经烧到房顶,卿丹和敏儿在门外瑟瑟发抖。两人对视一眼,皆不敢多说一句话。
画意早早躲进了自己的小屋,深知此刻绝不可乱出去说话,否则殃及自己就不好了。
长久的对峙之后,叶绪突然间松了下来,“你在意的都是他们,从来没在意过我的处境。”
“是。”他是一国太子,是无可争议的未来皇帝,自己这番话说出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她自己是能料到的。“就像之前八月份时,我从未在意过你。后面的一切,也不过是骗你,不过是为了谋心而做出的让步而已。我摊牌了,我不喜欢你,我所做的和你做的是一样的,都是有目的的。就是这样。”
叶绪抬头看着她,握着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和你一样,我们不过是在彼此欺瞒罢了,各为各的目的罢了。”
“啪——”
好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湫捂着发麻刺痛的脸,缓缓站直了身子,喘匀气,抿了抿嘴角,“我还以为,你会拔剑杀了我呢。”
抬头,看向他的眼睛。她看到了什么。
惊恐,不可思议,失望,痛恨……
很多,很复杂。
不过有什么呢,他是太子,高高在上的太子,知道自己被一个藉藉无名的女子骗了,发火是自然的。
她轻轻把手拿开,叶绪便看见那红肿的半边脸。他心里一下子坠了下去,很多难以言喻的东西一股脑地升了起来,有心疼,有不忍,有愤恨。应该还有绝望。
“现在,能说开了吧。”小湫扶着桌子缓缓坐下,“你可以审讯我了。但是我也想知道一件事,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当他往后退一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腿在微微发颤,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又看了看小湫,突然重心不稳,坐倒在椅子上。
“你要问我的事肯定很多,那不如我先问你吧。”她淡淡笑着,仿佛刚刚那一巴掌打的不是她一样,“你和你哥哥一起谋划的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事已至此,叶绪只感觉好累好累,累得几乎抬不起胳膊来。他慢慢转身,看了卿丹一眼。卿丹会意了,赶忙上前一步把门从外面关好。
“你问我,我便告诉你。”他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蒙哲,一直在对金夏虎视眈眈。而金夏和安宋之间的历史渊源,你也知道,所以我们断不可能和安宋交好。因此,蔺舒元的主张,我绝不可能让他成功。他们的盟约已经被我毁了,就是他们再拟一份,双方都不会再有原先的诚意了,猜忌会毁了这次盟约。”
“这只是一个原因。”
“对,我们已经养兵千日,做足了战争的准备。所以我们要找个理由,让蒙哲出兵。”
“只是为了师出有名。”小湫苦笑道:“所以你便意图杀了蒙哲的公主?”
“一开始,我去蒙哲是真心为了与他们结盟的。”但是后来他发现正在偷偷养兵蓄锐的不只是金夏,这就给他的计划带来了冲击。“我见到他们在各地的兵马了,也见到奇袭兵了。既然他们也想出兵,那我只能防患于未然,把措施做足了。”
“秘密杀害成思大汗,还嫁祸给安宋使团。后来又挑拨大王子和喀朗台之间的关系,让他们自相残杀以消减蒙哲的兵力。然后你再回到金夏,设计引来初越,激怒蒙哲人,然后……你想一举灭了蒙哲?”
“一击即杀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像蒙哲这样大的国家。但是只要我们先头取得优势,金夏就要八成的希望在三国中顶到绝对大国位置。”
后面的就不用说了,小湫淡淡笑笑,“难怪皇帝会选你为储君而颜寿纯没有异议。”
“小湫,我能坚定地走到现在,其实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你。”
他嘴角轻轻上扬,似乎是在笑,但是眼底只有无尽的寒意。
“什么?”小湫轻声问。
“在叶城外你的房子里,那些字纸。我不知你是随意写画还是受谁指导,但是它们确实坚定了我完成计划的信念。”他突然笑出了声,“原本我以为,事成之后,我便能迎你入东宫,我们便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看向她,“可是现在,你还是要走是吗?”
小湫深思有些恍惚,几乎有些站不稳,她身上陡然发紧,头昏脑涨浑然不知所措。
果然,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吗?
那,如果他没有看到呢?他应该也会这样作吧?可是,可是他说是有一半的原因是自己的那些字纸啊!
到底还是自己做错了!
她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语态非常,叶绪不解其因,“小湫,你怎么了?”
她站起来,郑重地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跪倒在地,行大礼,道:“我能否求你,让他们离开……”
“我答应你了,蔺舒元和阿尔宛达会离开的。你快起来!”叶绪蹲下去扶她,可她固执地伏在地上,不肯起来,“我是说,初越,和傅赛尔。你不要杀他们,你留他们一命……好不好?”
他微微一滞。
“我,我做错的事,我来赎。你罚我吧,你要我死要我怎么都可以……”她其实想丢出来几滴眼泪的,可是不知是自己过于麻木了还是怎么,自己悲伤成这个样子都哭不出来。她脸上木木的,似乎没有一丝表情:“我的错,你不要涉及他们。你要我怎么都可以,别杀他们,留他们一条命……留他们活着……”
他的脸色变了好几变,最终深深叹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
这才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
听见他说“我答应你”的那一刹那,她的泪水突然喷薄而出,怎么也止不住。她抹了抹那泪水,脸上止不住地悲哀,可心里却在低低地冷笑,这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处理这件事的后续,叶绪费了十几天的时间。在这十几天里,映达来找过她,她百般安慰,仍旧没能止住小湫心里的罪孽感。倒是有一天娜娜跑来了,又蹦又跳地跟她说,元安说他的罪罚完了之后就要娶她。她可开心了,活蹦乱跳的像只阳光的小羊。小湫也笑了,她看着她的笑,心想,真好。
娜娜挽着她的手,说:“以后你嫁给表哥,咱们就是更亲更亲的一家人啦!”
小湫笑着,心底却一天沉似一天。
在这美好的背后,她总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
直到有一天,她随着娜娜去牢里看望元安时不小心和娜娜走散了,然后看到傅赛尔和初越被人从一个拐角里押出来。
初越看见她了,她朝着她轻蔑一笑,极其嘲讽的样子。
她愣住了。
他们要去哪里?
她赶紧跟上去,躲在一个角落里,亲眼看见了刽子手的刀从他们脖子上划过。她看见那血突然间就炸出来,崩了满地都是。初越的头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远,然后慢慢停下来,就面朝着她。她看见初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着小湫,目不转睛。
她脚下一软,只觉眼前一黑,便再也没了知觉。
她做了一个梦,昏昏暗暗的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躲在一个屋子里,那屋子里的光明明灭灭,闪的她害怕极了。她躲在角落里,双手抱着头,因为她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她,直直地盯着她。她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她就看见初越的眼睛,初越的脸,看见初越的那个笑。
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喊她。
左湫!左湫!
是初越的声音。
“左湫!快来玩吧!左湫!“
“她看起来傻傻的,不像是能干大事的人。”
“你是不是怕我抢走他啊?!”
“左湫,左湫!”
她抬起头,想找那声音的来源,却刚一抬头,就看见初越的头飘在自己面前,她笑着,喊她,左湫。
小湫身上一个冷战,猛然睁开了眼睛。
“小湫!你醒了!”叶绪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看见了那眼睛里的担心。
她挣扎着坐起来,然后抬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啪——”
很是清脆。
见到小湫醒了正在收拾东西的胡大夫一愣,手里的东西差点没吓掉光。
映达站在叶绪身后,骇然捂住了嘴巴,反应过来时,连忙招呼屋内的人尽数出去。
她脸色苍白,浑身无力,衣衫几乎被汗透湿,“你骗我。”
声音却是咬牙切齿。
他静静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供认不讳。
“你说了不会杀他们的!”她几乎声嘶力竭。
“我不得不杀。”
她看着他,呆呆地看着,“我早该知道的,我就不该信你。你愿留下谁呢?你谁都不会留下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杀!”
她突然笑了,笑得那么大声,那么凄凉。
叶绪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家传来消息,苏家长子苏云达,于午时自刎了。
小湫听见映达在门外摔倒的声音和落乐的惊呼声,她木木地看着叶绪,看着叶绪脸上的震惊,竟然嘴角上扬,笑了出来。
叶绪看着她的笑,一霎时脸上风云变化,不可言喻。他跌跌撞撞地起身,打开门,看到映达没有半点血色的脸,看到哭的眼眶红肿的送信仆人,他没说出来一句话。
见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卿丹赶紧去扶住他。他摆摆手,拿开卿丹的手,一个人往外走去。
匆匆赶来的单瑜兰在门外接来他,执意扶着他往正殿那里走去了。画意站在门外看着小湫门口落乐扶着的映达和慌乱的胡太医,只感觉心口惴惴的,青然劝了她好几声,才把她劝回去。
关上了门,画意一时愣了,问青然,“怎么了,你知道怎么了吗?怎么这边一会一出事?”
青然安抚小姐,赶忙给她倒了杯温水,“小姐莫怕,这些事与我们无关。只怕是殿下跟左姑娘闹翻了,她怕是要离开了。”
画意怔怔地看向小湫的屋子在的方向,惊魂仍旧未定。
事实证明,青然说的没错。
苏云达的葬礼结束之后,左湫便不顾一切地离开了。
她走的那天,是个有风的早上,风声猎猎,吹得人脑袋发紧。
映达悲伤过度一直没有缓回神来,那天送她离开的竟然只有单瑜兰和娜娜。娜娜抱着她哭了好久好久,说要她一定要记得回来看她。她微微笑着点头应允了,可是她们都知道,她这一去,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一个人,直到小湫走到城门外了,她才记起来,可惜已经出门了,便只能放下。单瑜兰看出来了,便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有放下?”
反正已经要离开了,小湫不妨直接问了,“柏克……白尔,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单瑜兰叹了口气,道:“大约三天前,殿下放了那位阿尔宛达姑娘和安宋使臣一行人离开。白尔执意要离开,殿下便允他跟着离开了。”
“哦。”
还好。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算是放了心。
离开的时候,单瑜兰看着她说了一句话,她向她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小湫淡淡一笑,“人生百态,你羡慕我,我也羡慕你,这世间没有两全法。”
她点点头,“多谢你。”
小湫明白她是何意,轻轻摇了摇头,便翻身上马。她拍了拍腰后紧紧系着的两个小罐子,转身向她二人道了句“有缘再会”,便纵身策马离去。
马蹄匆匆而过,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埃,伴着风,吹得纷纷扬扬,漫天黄砂。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娜娜才同意回去。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抱怨太子表哥太无情了,竟然连小湫离开卞京都不来送送,单瑜兰不理她,她便一直嘀嘀咕咕,不解为何表哥居然同意放小湫离开。
然而单瑜兰对这件事是异常清楚的。
因为蒙哲的公主和一个将军死在了金夏,蒙哲决意起兵,并已经排兵出阵,从西南打来,即将来到边境之地。而一旦开战,便是血雨腥风飘摇不定。以左湫那样的性格,她断不会乖乖待在东宫,定然想法设法进入战场。而且,就算她乖乖待着了,卞京之中定然会有人拿她曾是蒙哲的十夫长来为难她。殿下为了让她远离战争远离这些纷争,所以才同意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
但是此遭他没有出来送左湫,确实是单瑜兰没有料到的。
天色虽早,但是书房里,叶绪已经处理事务许久了。自从那天云达说接到消息称池鉴和喀朗台他们正在准备战争之后,他的事便一下子多了起来。
尤其是云达因为傅赛尔的离去而选择自刎之后,他的身体和情绪每况愈下。
不多时,小厮从外面回来回话,“殿下,左姑娘已经出了卞京,往西北方向去了。”
叶绪点点头,卿丹见了,便示意小厮退下。“殿下,施阮已经悄悄跟上去了。”
“嗯。”本以为自己能铁石心肠,可是写了不过十几个字之后,他还是停下了笔。站起来,立在窗前,看着西北方向。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依旧想着往那边看。也许这就是人的徒念,总喜欢自欺欺人。
这场仗,到底是胜了,还是输了呢?
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多日,每次想起来,总是久久难以释怀。如今事情结束了,她真的离开了,他渐渐觉得,好像自己没有输,但好像也没有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