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气逐渐炎热起来,豆月白的园子里药草长得热闹。
沿着小路,花草之味丝丝缕缕而来。园中搭着高低木架,种植着普通药草,却错落有致,移步换景,让久处沙场和朝堂的豆卢绍顿觉神清气爽,脱离俗世之感。
木架前,一身白衣轻纱的豆月白正仔细挑拣杜若。及腰黑发柔柔地垂下,只在脑后别了一根珍珠发簪。阳光洒落处,皎白的脸庞泛着淡淡的光。
听到脚步声,豆月白抬眸,竟是久未见的父亲。上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月白已经不记得了。父亲亲自到自己的园子里来,更是屈指可数,一时间有点诧异。
“见过父亲。”
“你这园子很好,让人很放松。”豆卢绍说,“不入尘世,不染是非。不过今日为父来,是有样东西给你,进去说话吧。”
豆月白泡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父亲最好龙井茶,浅尝一口,唇齿留香。
豆卢绍:“为父这里有封书信,需要你将它送到奉州上阳郡的梧桐谷,亲自交到谷主沐凤手上。”
奉州上阳郡?在什么地方?自己向来连府门都很少出,父亲却让自己去这个从未听过的地方,梧桐谷?这个沐凤还是头次听说。向来有些不打紧的差事都是交给几位兄长,父亲这是何意?这许多疑问,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没等豆月白将满心凌乱问题理理顺,豆卢绍接着道:“沐凤乃是为父旧时老友,也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杏林圣手,多年来一直隐居在梧桐谷自立门户。当下朝堂多变,前途难测,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去送信最为稳妥,一不惹眼,二来你也好在谷中避身,等时局稳定,再将你接回。”
豆月白:“父亲思虑的是。只是女儿未曾出过远门,只恐不能完成父亲所托。”
豆卢绍:“这个我也想到了,也许这次是你出去见识的机会。未免让人生疑,不便侍卫跟随,一切要靠你自己。”
豆月白感觉有一丝恐慌,外面的世界自己能应付得来么?内心此起彼伏,面子上却还是一如往日的平静,让人看不透她的喜怒哀乐,永远是这么淡淡得,平静的。
豆卢绍看着女儿,惊觉眼前的少女虽然年岁不大,却能把思绪隐藏的如此之好。也好,也好,情志不外露,就不会着了他人的道。
豆月白:“女儿尽力而为。”
豆卢绍:“好,这里还有两样东西,这张是去往梧桐谷的地图。还有这面镜子,这不是普通的镜子。它叫神之眼,可以预知后事,但一直无人参透它的用法,这件宝物你一定要收好,若他日机缘巧合能解开宝物最好,危难之时,定要挽救我北周江山。”
豆月白执起古镜,上下左右看了看:“看起来真的只像块普通镜子,不知是否真如江湖传言,有那么神奇。”
豆卢绍:“犹未可知啊。你且收好。”
豆月白:“母亲知晓我要离家么?”
豆卢绍:“知道。怕她伤心,人前失态露了马脚,所以没让她来。”
豆月白:“什么时候动身。”
豆卢绍:“今日傍晚,城门关闭前,这里还有两身行头,你早些准备着,傍晚会安排人送你出城门。”
说罢,便起身离去。豆卢绍走的匆忙,他不敢多看小女儿,怕自己会舍不得。虽然女儿总是这么平静的甚至有点疏离,但依然是她的掌上明珠。
豆月白恭送父亲离去,脚下有些发软,坐在榻上发呆,这么突然就要离开家,离开父亲母亲了,感觉像做梦一般。一直以为自己在府邸种药、采药、磨药,就这么过完一辈子,以为的只是以为,而今她要带着两件重要物品走向未知,她不敢去想……想喝杯茶压压慌乱的心绪,伸手碰到了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两身男儿衣衫。
新帝一连三日未上朝,这日又携了嫔妃和宫女在花园里饮酒作乐。先帝当初担忧皇太子难以担当天子大任,对其管教严苛,不允许有酒和与酒有关的东西进入皇太子的殿内,还安排了专人记录其言行,如有犯错,甚至会用辫子,棍子抽打。先帝薨逝,皇太子犹如脱缰野马,没了束缚,本性尽露,先帝若是在天有灵,定然气急败坏,悔恨交加。
就连侯在一旁的司卫长孙览和开府于智,也面有尴尬之色。
欢愉过后,新帝才召了二位臣子上前:“齐王和他的党羽有何动静?”
开府于智:“齐王自归府后,一直称病,闭门谢客。而独孤熊和豆卢绍两位大臣也安居府内,不曾与人来往。”
新帝冷笑一声:“老狐狸,以为这样朕就拿他们没辙了吗?”
“皇上,可是已有法子?”于智道。
新帝:“于智,明日你继续盯着齐王府。”
豆月白坐在塌上发呆,阿婵来来回回地收拾东西,手不停,腿不歇,嘴也没闲着:“小姐,怎么这么匆忙,说走就走啊。”
“那个梧桐谷在什么地方啊,都没听过。”
“老爷和夫人怎么放心让你出远门?不过,还好有我陪你一起。”
“你说你,在府里种药草有啥不好,干嘛非要去跟那个谷主医仙沐凤学啥医术?”
“你一个堂堂开府小姐,就算学了医术,难不成还要躬身给人瞧病?这可不合规矩。”
“西北大山,估计山高路远,我要多收拾点。”
“唉,小姐,小姐,你有在听我讲话吗?”阿婵伸手在豆月白的面前晃了晃。阿婵自幼被买进府邸,与小姐一起长大,虽是主仆,私下却如同姐妹般,只是一个好动,一个喜静。
豆月白在阿婵挥动的手影里回过神来:“没听到。”
“你,你,你你你……”阿婵气结,恨恨地跺了跺脚。
豆月白指了指大大小小的包裹:“这些衣服首饰都不带,吃食也不要,收拾一些细软即可。”
不待阿婵开口,接着说道:“我们这次出行路途遥远,又是两女子,务必要隐秘些,断不可再提梧桐谷,医仙沐凤,还要着男儿装,以公子相称。”
“嗯,知道了。”阿婵哪里想得到这些,听得小姐一番话,才晓得此番出行并非大家闺秀游山玩水,而是不可预知。
豆月白独自走进闺房,按下床脚的凸起,侧雕花床板翻转开来,伸手取出一个木盒,正式那日母亲阮氏赠于她的,“此去梧桐谷,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母亲。”
豆月白将伞抱在胸前,犹如小时候自己依偎在母亲怀里,温暖而踏实。
“此次孤身而行,不如带上这把伞,就好像母亲还在身边,让人安心。只是这伞上的明珠和宝石太过显眼,该如何是好?”
思索了良久,拿来一根簪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明珠和宝石撬了下来,放进木盒,放回了床下暗格。没了明珠和宝石的吊坠,这真的成了一把普普通通的伞,只是这粉嫩的颜色,若由两名男子拿着,必定引人侧目,于是又拿了块黑布将伞裹了个严实。
信笺已被他贴身放好,那面传得很神奇的古镜,见过的人不多,在没解开秘密前,就只是一块镜子,没人会注意,随身携带勿要丢失即可。
收拾妥帖,和衣而卧,手中执了古镜,细细看起来。
铜镜光洁,四周也是以铜包边,铜手柄,没有任何的花纹装饰,镜子的背面有点繁杂,密密麻麻的雕刻着日月星辰,每个星辰正中都镶着米粒大小的碎玛瑙,这种镶碎玛瑙的镜子,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是瞧不上的。
神之眼,天帝之眼么?这世间要是真有神,难道看不见这世间纷杂么?
胡思乱想一通,竟握着镜子睡着了。
“月白,月白。”
是谁?谁在喊我?豆月看看四周,这片树林被浓雾层层包裹,什么也看不真切,只有这个声音指引着她向前走。她努力拨开浓雾,想看的更远,可这雾像是没有尽头。
“月白,我要离开了。”是个男子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你是谁?你要去哪里?”月白莫名地慌了神,急急循着声音向前小跑了几步。这才看见浓雾中有个硕长挺拔的身影,有一点熟悉,雾太浓,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他背对豆月白而立,看不到面目。
“你是?”豆月白立在原地轻声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们认识吗?”
那个身影并没有回答豆月白,只回了一句:“我走了……”身影便越走越远,很快消散在了浓雾之中。
豆月白立在原地,胸口突然疼痛起来,很痛很痛,连眼圈都红了……
“不要走,不要走。”豆月白不顾一切向前追去,除了雾只有她自己。脚下一不小心,摔倒了。
豆月白睁开眼,看到了自己的轻纱床幔,原来是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除了府中的奴仆家丁,自己从未见过别的男子,只是现在胸口还闷闷的,额头也有了细密的汗珠。
转眼已是傍晚时分,豆月白和丫鬟阿婵换上男儿装,准备出城。豆月白一身白衫,外加一件青衣,秀发束起。单看面庞,正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只不过个头有些矮,很是清瘦。
阿婵左左右右看了几遍,道:“翩翩公子,就是太瘦了。更像是个书生。”
豆月白没理她,自己背了行囊当先出了房门,阿婵也急忙跟上。
主仆二人没走正门,从预先留好的角门出了府邸。
豆月白回首看看这座自己生活了十三年的府邸,此刻却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横亘在了中间。
黄昏的街道,行人寥寥,豆月白主仆乘了事先安排好的马车出城,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车轮压过青石板街道的碌碌声音。
顺利地出了长安城,马车明显颠簸了起来。豆月白胃里有些翻腾,只能先忍着。阿婵倒是精力旺盛,打着帘子,一路瞧着城外的风景,看啥都新鲜。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到了一个小村子。车夫将二人送到一户人家门前,便离去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人小院,木栅栏年头有些久,多有破败。院内的两间茅草屋内亮着光。
院内一名身着黑衣的女子,迎上来,道:“小姐,都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宿在此处。”
这女子,身形挺拔,走路轻稳,一看就是有些功夫底子。豆月白觉得有些面熟,原来是母亲身边的近侍。
豆月白心下踏实,点点头,一同进了茅草屋。
屋内简陋,除了木板上铺了草的床,只有两条凳子。凳子上放了些素菜和水壶。
马车颠簸的豆月白,什么也吃不下,喝了两口水便躺下了,主仆俩睡在内室,黑衣女子睡在外室守护,好在是六月天,夜间也不至于太冷。
豆月白摸摸贴身带着的信笺和古镜,才放心地入睡。
次日,皇宫内,新帝召见宇文孝伯说:“近日,有人上奏说齐王意图谋反,你若能替我除掉齐王,就将他的官爵授给你。”宇文孝伯慌忙叩头说:“先帝曾留下遗诏,不许滥杀亲骨肉,齐王乃是陛下的叔父,更是社稷重臣。”
新帝宇文赟很不高兴,:“既然如此,就由你去游说齐王,让他进宫做太师。”
齐王府邸,宇文孝伯说明来意,齐王负手而立,风范清冷:“陛下心意,臣已知晓,只是多年征战,身体每况愈下,恐不能胜任。朝中能臣辈出,还请陛下另择他人。臣也好颐养天年,侍奉老母。”
宇文孝伯见齐王主意已定,道:“陛下也知王爷近日抱病,只是王爷不能担任太师,陛下也有料到。陛下吩咐,若王爷拒绝,也不必强求。”
齐王宇文宪:“陛下圣明!”
宇文孝伯:“皇帝陛下今晚在宫内设宴,邀请齐王和几位重臣前去叙话,也好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师。”
这天夜晚,齐王宇文宪等来到宫门前等候传宣。不久,皇帝传下旨意,召齐王先进宫,有要事相商。
谁知皇帝宇文赟早已在偏殿埋伏了武士。齐王宇文宪刚进殿门,就被埋伏的武士给绑起来了。
皇帝:“齐王,你可知罪?”
齐王:“臣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皇帝:“有人告你想要谋反。”
齐王:“何人污蔑本王?可有证据?”
皇帝:“于智,把你调查到的说给齐王听。”
于智:“王爷,近日你指使独孤熊和豆卢绍私下招募家丁,还在城南的山庄内私炼兵器,不是想谋反,是什么?”
齐王宇文宪听得于智满口胡言,怒发冲冠,目光如炬:“一派胡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时旁边郑译劝道:“既然事已至此,齐王多言又有何用呢?”
齐王自知此乃圈套,叹息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本王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只是还有老母尚在,此后不能侍奉左右,恐怕要留下遗憾了。”话毕,将板笏摔到地上,听凭处置。
皇帝挥一挥手,齐王便被勒死在殿内。
殿外等候的几名大臣,独孤熊、豆卢绍等,也一一处死。
可怜一代名将,皇室王爷就这样被自己的侄子处死,还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
茅草屋内,豆月白浑身乏力,如同散架一般。只好在茅草屋内多注意了一日。
待得第三日早晨,精神好些,才继续启程,受不得舟车劳顿,决定先步行几日。
二人行至村口,正有许多村名围成一圈观望着什么。豆月白不喜,绕过人群继续前行,却听得有人在议论:“齐王宇文宪居然谋反。”
“是啊,昨夜已经处死了。”
“谋反的还不止齐王一个呢。”
“你看看,这下面还有名单呢,独孤熊,豆卢绍……”
谋反、处死、豆卢绍,这些犹如晴天霹雳,将豆月白怔得停住了脚步。
六月的天突然透骨寒冷,她宽大的衣服下,身子在抖。她忘了自己是谁,要做什么?天地间好像就剩下她一个人,周围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她就像块木雕般,迈不了腿,张不开嘴。心里被一团棉絮堵的无法呼吸。
“公子,公子。”阿婵都快哭了,周围那么些人,她只能忍着眼泪,低声呼喊着豆月白。
豆月白直直地转过头来,眼神有些空洞,声音嘶哑:“走。”
脚步有如千斤巨石,任由阿婵扶着,走进五十米开外的小树林里,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阿婵,你去看看那布告上写了啥?”
“公子,你这样子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还是别看了。”阿婵已经哭出了声。
“快去!”豆月白低吼了一声。
“好,公子,你可千万别动,我马上就来。”阿婵从未见过豆月白这个样子。
阿婵去了多久,豆月白就呆坐了多久。
“公子……,老爷……老爷乃谋逆同党,被满门抄斩了。”
满门抄斩!
每一个都化作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豆月白心上,她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般往前迈着步子,没走出几步,就摔倒在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