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杯亭二楼天字乙号房,云若挥退了进来侍奉的胡姬,独自一人斟茶品茗。窗外便是宫前大街,从她的角度看去,视野极佳,楼下大街上发生点什么,一目了然。
房门被移开,云田和寂春绕过屏风,走进来。
“阿姐,果然是你先到!”云田一屁股坐到垫子上,与云若两两相对。
“一个人来的?阿全阿半呢?”
“买了些零碎,提着不方便,让他们先送回府了。”
云若见他额上微汗,笑着替他斟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寂春从袖中取出一个掌大的小匣和一个月白缎底的锦袋放在案几上。
云若打开木匣,云田探头一瞧,面露不解:“阿姐,母亲留给你的首饰皆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这琉璃耳环虽漂亮,却不能与你手里的那些相提并论,何必还费那些心思跑去添购?”
“母亲留下的自是极好的。只是首饰嘛,自然越多越好,你有听过哪家女娘嫌首饰多的哎,算了算了,这等道理,你个糙郎君怎会懂!”
云若白了他一眼,顾自拨弄那对耳环。
云田瞧了一眼,啧啧两声道:“普通货色而已,瞧着也没甚稀奇处,还不是两个小坠儿晃晃,天底下的小娘子们带的都差不离。”
寂春闻言,可不乐意了:“小郎哪里瞧出的差不离,这当中差别可大了。集珍轩的首饰从来不带重样儿的,这对耳环今日才摆上来就被好多娘子盯上。要不是女君让婢子早去一步,说不定就被别人抢走了!”强自把目光从匣中收回,瞪了云田一眼,“就这,也要二十金呢!”
“二十金?”云田叫起来,他的月银才不过四金而已,除了打赏身边的小厮,还要用来应付一帮平日里交好的纨绔们,没想到自家姐姐买对耳环几乎抵得上他半年的开销,顿时大感肉痛,头一回觉着还是托生成妇人来得划算。
再去瞧那耳环,通体呈荷叶造型,底色鲜活如含水,脉络根根明晰,通体用扭金累花丝包镶,整个儿光华潋滟,如此一看,的确引人得很。
云田不由道:“阿姐,这耳环我喜欢,能不能给我?”
“你喜欢它?”云若诧异,刚刚不是还不屑一顾么?
“嗯,喜欢。”
云田眸光扫过寂春头上雕着菡萏的桃木簪子,嫌弃地想:这妮子,光秃了一双耳朵,也不晓得弄副像样的耳环戴着。
云若顺着他的眸光瞧去,挑眉,故作不解道:“妇人之物,你个郎君要来做甚?”然后顿了一下,似想到什么,惊得坐立起来,抖着手指小声道:“莫非、莫非阿田你……竟学人做那等事……”
“何事?”云田隐有不好的预感。
“嗯……就是好好的郎君,穿妇人的衣裳,戴妇人的首饰,与人搞断……呜呜”
就防着她要胡说八道,云田扑过去捂住她的嘴:“阿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你、你忒不正经了!”
这样的话,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能说的么!不对,嫁了人也不能说呀!
“那你是何意啊?”扒开云田的手掌,云若乜斜着眼睛问道。
云田语塞,支吾半晌,忽然想起去尾南书院进学的头一天,蓄了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山长眯眼瞧他的名牒,口中念念有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何田田,何田田,谓之荷叶连绵不绝,逢水即生,好养活,此子好养活啊!”
于是道:“前朝《江南》曲有‘莲叶田田’之句。这‘田’字正与我的名字相合,如此岂不是缘分?”
“这也算?”云若嗤笑。
“算,当然算。”云田干笑两声。
“当真……不是那断啥的?”
“当真!”云田回答得咬牙切齿。
“我不信!”
一口气堵上来,堵得他张口结舌干瞪眼。
忽听对方“扑哧”一笑。抬眼瞧去,他家阿姐低着头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转眼笑得扑倒在案几上。
寂春更是笑出了眼泪。
“阿姐你竟捉弄于我!”自觉失了面子,少年郎君大恼。
“好啦,这就给你,这就给你,莫要生气了,啊?”云若赶紧好言安慰。
云田尚在气愤当中,一句轻飘飘无甚诚意的好话哪里扭得过来,绷了张俊脸,理也不理。
云若朝寂春使了个眼色,寂春会意,将小匣合上盖,捧起塞入云田怀中,一边朝他笑道:“哎呀呀,这样好的物件儿,又值那么多银钱,女君说给就给,忒大方,婢子都瞧得眼热呢。有道是不拿白不拿,小郎君若不要,可不是亏了?”
云田睫毛动了动,哼了一声:“你要给你。”
寂春笑道:“婢子可不敢要呢。”瞄了他一眼,又道,“到底是尾南书院出来的,小郎君果然真了得,张口便能成诗。奴婢虽然读书少,也能听出那什么‘莲叶田田’,真真好景致,倒像是咱们府上的菡萏池,听了让人好像见着一幅画,人在画里游。”
云田嘴张了张,本想说那诗是前朝人所作,自己只是拿来暂用,但终究闭了嘴,没作声。
寂春又对云若道:“女君勿要多虑了。若论雅量,咱们小郎若是认了第二,整个天都谁敢说第一呐。不过口头玩笑,岂会当真了去。”
云若配合地“嗯”了一声,笑眯眯地瞅着云田努力板着脸色。
云田暗想寂春变得会说话起来了,若是从前也如此温顺,他也不会总与她对着来。好在现在还不晚。
手指抚了一下木匣上面的纹饰,云田清咳一声,乜斜着眼睛傲娇道:“长姐赐,不敢辞,我就却之不恭了。二十金呢,你可莫要后悔哦!”
云若心里暗笑,这个宝贝弟弟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忘了自己与云田一胎双胞,不过大了他半个时辰而已。
“现在已经后悔了,你肯不肯还我?”她故意道。
“哼!”云田朝天翻了个白眼,一副“你在做梦”的欠扁模样。
得了便宜心里痛快,云田见案几上另有一锦袋,拿过来细瞧。但见缎底厚实,纹织细密,对光细瞧,隐有暗纹,便知这样一块料子,也不是凡品。
“这又是何物?”云田想起这也是同耳环一同买的,顿时起了兴致。
“一件玉饰罢了。”云若从他手中夺过,又朝他晃晃,“不过比你手中之物贵重得多。”
“是何宝贝?有多贵重?百金,还是千金?”云田故作不屑,眼睛却一个劲地往锦袋上瞄。他心中好奇得紧,只是记起方才刚和云若置了气,现在不好表现得太热络,否则有损他堂堂郎君的颜面。
云若心里暗笑,口中道:“不止,怕是要万金。”
“你、你、你说甚么?!万、万、万金?!”云田舌头打结,目瞪口呆。
云若点点头,一脸云淡风清。
忽地,听到对面呵呵地傻笑起来,抬头差点碰到云田凑过来俊脸:“阿姐在逗我吧?”
“你说呢?”云若狡黠一笑,实则她也不知多少钱,总归不会便宜就是,说万金不过是逗弄他罢了。
可是云田却当了真。
“万金呐……阿姐,你是不是把咱们府宅给抵出去了,完了,晚上睡哪儿?明日吃什么?”
云田哀嚎完又在苦恼接下来的生计问题。
云若白了他一眼。他还真好骗,万金之巨,试问这世上有谁下得去手?
寂春生怕云田得知又被捉弄后又要着恼,赶忙说道:“女君与您玩笑呐,这世上哪有万金之数的玉饰,就算有,那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商贾最是重利,大大赚上一笔还来不及,哪能轻易送了出来!”
“送了出来?”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送的?不用钱的?”云田不敢置信。
“正是,此物得来未出一文钱,乃是白送呢。”
这下,不止云田,连云若也愣住了。
要知道,她已经做好了搬空府里大半个库房的准备,此时一听寂春这话,仿佛天上掉下个馅饼,好巧不巧,馅饼又掉入她的口中。
你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婢子也觉得吃惊,但乔家娘子见婢子又折返回去,当即亲自取来交与婢子手中,连价格也不曾说与婢子知晓。”
“哈哈,瞧瞧,白送的,可见是不值钱的!”云田大笑出声。
不理他得意扬扬的表情,寂春接着道:“婢子觉着应当先回来告知女君后再做决定。那乔家娘子却说,世间琳琅万千,数不胜数,女君能在芸芸众物中一眼瞧中它,想是与它有缘;月魄亦是有灵性之物,非常珍凡宝能匹。既如此,怎能以金银这等阿堵物来量度其价,致使灵物蒙尘。她家东主愿拱手奉送,以表成全之意。”
“她既如此说了,婢子便作主收下了。女君,你看……”
云田道:“不拿白不拿,你此番做得对,难不成阿姐还会怪你,是吧,阿姐?”
寂春脸孔红了红。
云若又白了他一眼,从锦袋中取出月魄,放在手上摩挲,一股清凉之感顿时如涓涓细流,由掌心传入体内,散行至五脏六腑,只觉通体舒畅,神清气爽,不由暗叹一声:“好宝贝!”
她揣测:集珍轩的主家到底何许人也,竟如此慷慨?也罢,管他是谁,这么好的物件总归落到了我的手里,当算得一件妙事!
心中更加欢喜,又怕得意太过,被弟弟瞧去笑话,暗地里瞥了他一眼,却见云田盯着她手中的月魄,一脸困惑。
只听云田喃喃道:“不会啊,……应该不是吧……”
云若轻声问道:“可有不妥?”
他又盯了月魄片刻,对云若道,“并无不妥,只是瞧着有些眼熟。”
云若见他这样,以为他又在打月魄的主意,无奈摇头,对他道:“阿田若是喜欢,便送与你了。”说完将月魄重新放入月白锦袋中,推至他面前。
“不不!”云田一惊,连忙推回去。
见云若一脸嗔怪地瞧着他,连忙解释:“我对这些珠啊玉啊可不感兴趣,阿姐若是要送我东西,便替我留意件趁手的兵器。此物太过贵重,阿姐千万收好,千万收好!”
云若知道他眼下刚从玉世子萧月那儿得了本武谱,正当新鲜着,于是也不勉强。至于兵器一事,打算慢慢替他张罗,不可操之过急。
云田却在心中暗笑,怪不得阿姐将耳环送得这般爽快,原来是得了玉世子的东西,阿姐还当我不知,故意说是从肆中买来的。女娘娇娇,就是脸皮薄,掖掖藏藏的,连阿姐也不例外。我暂且不去揭穿她,倒要看看他二人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云若将锦袋束在自己腰上,寂春见了抽抽嘴:这么随便地挂着上,被偷儿摸去可怎么好。
“咳咳,女君……”
“何事?”云若看向她。
“嗯……无事,无事。”寂春连连摆手,忽而又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犹豫道,“是有些事,也不知当不当说。”
“嗯?”云若挑眉,指指旁边:“坐下说。”
“多谢女君。”寂春也不推辞,跪坐下来道,“是这样的,婢子适才去集珍轩买下月魄时,有位大府里的娘子也看中了它,硬是要婢子将它让出呢。”
“哪家府上的娘子?”倒是与她一般有眼光。
“应该是申家的,马车上有培王府的标记。哦,那位女君是随她兄长一起来的,他唤她‘遂儿’。”
“是她呀。”云若微微一笑。
毕竟十年的“隔海听潮”不是白练的,之前在大街上,他们虽离得远,又在马车里,可是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全入了云若的耳朵。
起初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让寂春快快前去。没成想他们还真瞧上了月魄。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寂春,对她愈发满意,竟然能够跑过申家的马车。
“正是申氏遂儿。女君,你不知道,这位申家女君凶悍无比,她见婢子不肯将月魄转让与她,就要伸手掌掴婢子……”
“咣当”一声,云田掷了茶盏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溅了一地。
只见他两手握得紧紧,几乎能听见咯咯的响声。云若也冷下了神色,拍拍弟弟身前的案几,示意他不要反应过大,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寂春愣愣地瞅了云田一眼,赶紧拿帕子替他擦拭溅到衣摆的水渍,又给他重新沏上茶水。
云田攥住她的手,冷声道:“她竟然打你?!”
“咳咳,婢子躲了过去,没打着……”寂春讷讷道,努力地把手拔出来。
云田闻言松了口气,仔细瞅她的面颊,的确没什么痕迹,神色也就缓了下来。抬头看到阿姐一脸揶揄,不禁尴尬,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
他放开寂春的手,一本正经对云若道:“申氏仗着两宫太后撑腰,谁都不放眼里,本郎君早就看不惯了。如今竟敢动我云府的人,实在可恨!阿姐,咱们可不能这么算了!”
说到后来,竟咬牙切齿起来。
云若睨了他一眼:“你急个什么,且听我说,申家势大,又手握着天丰大营,向来跋扈惯了的世人纵然对其恶评颇多,也是见怪不怪。倘若你我为了这点事与申家对上,就会有人说我们云家也仗着手中兵权,起了争锋之心,留人话柄不说,岂不白白惹朝廷猜忌。”
满京城谁不知道申家娘子个个嚣张,而其中为最者当属申氏遂儿。原因无它,只因为她是培王申的唯一的嫡女,所有申氏女儿中最有资格问鼎皇后之位的人物。未来的皇后掌掴一名小小的婢女,就算她出自镇国大将军府,那也是个下人,身份贵贱犹如天堑,又有谁敢置喙一句。
所以寂春那一巴掌只能白挨。更何况,这不还没打着么!
“那就这么算了?”云田不甘心地问。
“当然不能。”
怎么说寂春也是顾氏的女儿,自己的贴身侍女,更是自家宝贝弟弟的……那个什么,岂能让人随便欺辱。
云若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放心,总会让她吃个教训,早晚而已。”
烈火烹油之盛,焉能持久。哪一日油枯柴尽,倒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
“阿姐我信你!”云田一脸郑重。
云若微微一笑,捧着茶盏转了转,示意寂春继续往下说。
“后来申家郎君拦了他妹子,只说愿出三倍价格购取月魄。乔娘子避过奴婢报了个价格给他们,申家兄妹商量一番,却也没再坚持。婢子觉着应当是乔娘子报价太高,吓住他们了。”
说到这里,寂春也有些得意:“女君,你是没看到,那申氏遂儿脸黑得锅底似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瞪着那坠子,好像要把它瞪成沫子呢!”
“申家郎君在旁劝了许久,她才肯罢休。奴婢走的时候还狠狠瞪了奴婢几眼呢!”寂春摸摸面颊,申遂儿的眼神可比她的巴掌厉害,巴掌她还能躲过,那杀猪刀般锋利的眼神,啧啧,要是再让她来上那么几下子,脸皮八成要被刮破喽。
“申家哪个郎君?”云田问。
“想是那培王府嫡次子申显,婢子听申女君唤他‘二兄’来着。”
“那申二郎君据说生母是个不知名的妾侍,早早过了世,自幼教养在培王妃名下,不但相貌俊美,出身高贵,尤擅烹茶品茗,有‘风月公子’之称,为天都三公子之一。只是他惯于出入青楼楚馆,风月欢场,一身风流情债,却不堪与另外两位比肩,尤其‘扶风公子’罗家郎君,更是他拍马也赶不上的。”
寂春娓娓道来,将申显贬到了底。
培王申离嫡出的儿子统共就两个,还有一个嫡女便是申遂儿。其他庶子庶女无数,皆是不成器之辈,不多赘述。嫡长子申伯符领兵天丰大营,哪有时间陪自家姐妹闲逛;人在京中又能被申遂儿唤作兄长的只有这位二郎君申显了。
“旁人家的事,你倒是清楚。”云田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说完猛灌一口茶水。
寂春一噎,想到他惯会讽她嘲她,便不作理会。
如此一来,云田更是气闷,又拿起茶杯欲饮,瞅见杯中已然见底,“呯”地把杯子重重惯在几上,扭头顾自生气。
又闹什么别扭?
寂春莫名其妙。
云若摇摇头,也懒得理他们,心中在想,培王府的面子也不给,在大夏也无几人能做得到了。集珍轩的东主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须得让溶夜查查他的身份,万一行事与我云氏相悖,也不致被动。
她抚着腕上红贝,觉得今日乔娘子瞧它的眼神愈发怪异。